2003年6月,梦城。
夏杰和陈凤妍夫妇每周都买一次彩票,期盼一笔横财给生活带来转机。每周二的晚上,他们都会守在黑白电视机前,虔诚等待开奖结果。这台电视是当年结婚时,陈凤妍的父亲陪送的嫁妆,这在当年绝对是稀罕物。可用到现在,只能沦为邻里的笑柄。夫妇俩名义上都是国企职工,可如今国企职工的待遇也好不到哪儿去、何况两人好吃懒做,除了期盼横财,又能靠什么改变生活呢?
父母守在电视机前的时候,房间里的夏远城正提笔给安槿写信。高二即将结束,他想在暑假里带她好好玩玩,迎接即将到来的艰苦高三。两家经济条件都不大好,平日里,夏远城总是不吃早饭,省下一块钱,给安槿买一包她喜欢的酸奶,安槿则总会把自己的早饭分他一半,这样的日子让夏远城很满足。他经常和安槿谈论未来,安槿喜欢中华文化和历史,希望将来成为一名历史学者,夏远城则立誓要成为有地位的人,永远保护安槿。
“04……”夏远城听见电视的声音。
“对了对了,第一个对了!”父母在狭小的客厅里激动地喊叫。
“06……”
“又对了!”
“10……”
“三个!三个!”夏杰和陈凤妍紧紧抱在一起。
“17……19……25……07……本期……”
时间仿佛凝固了,夫妻两人颤抖着举起象征希望的彩票,一遍又一遍地与电视上的结果核对。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是,他们中了本期的头奖。屋内的夏远城也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500万,一定可以给安槿幸福的生活!
按夏杰夫妇张扬的性格,不请客是不行的。宴会在附近的小饭馆举行,一直持续到深夜。回到家,安槿躺在床上,还在想着方才和夏远城憧憬未来的情景,却突然听见隔壁传来父母的对话声。
“你真的看见了?”这是父亲安超民的声音,父亲是个小学语文老师,平日里最喜欢研究易经。
“错不了,就是那个东西,虽然现在还没有恶意,但是已经盯上那笔钱了。”这是母亲郑云巧的声音。对当时的安槿而言,母亲是神秘的。她隐约地知道,母亲能够看见一些常人不易看见的东西,但也只是隐约知道罢了。母亲没有工作,偶尔打些零工补贴家用。安槿也是后来才听说,外公在家乡是有名的“大仙”。
安槿轻轻走出房间,蹲在父母的房门前偷听。房间里,传来刷刷的翻书声。
“叫金吞吧。”安超民又问道,“你再说说,看见的是个什么样子的东西。”
“像个狗,没有尾巴。哦,对了,好像是个人脸,没有鼻子,没有眉毛。”
听着母亲的描述,门外的安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哎,那就是了。”安超民长长地叹息道,“这俩人啊,有这财,没这命哎——”
“咱俩是不是再商量商量?他们毕竟还有个孩子,要是……咱心里也过不去不是。”郑云巧说着,也叹息一声。
“那再想想吧。”
“嗯。”
虽然不太明白父母的话,但安槿隐约地感觉到一丝不安。之后的几天里,日子一直都如往常一样平淡。可是很快,夏远城就告诉安槿将要举家搬迁的消息。夏家人走得很匆忙,甚至连老房子和家具都未来得及处理,就彻底从梦城消失了。夏远城原本承诺的暑期旅行也因此夭折,他给安槿留了一封信,告诉她大学毕业后就会回来娶她。可事实是,之后的十年时间里,安槿再也没有收到来自夏远城的任何消息。她自以为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就这样永远地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
一年后,也就是2004年的夏天,安槿考取了梦城大学历史专业。她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当天,父母死于一场交通意外。诡异的是,众多目击者口中描述的汽车与车牌号,竟然从未存在过。父母火化那天,只有外公郑国庆一人陪着安槿,但这毕竟让孤单的安槿有了些许安全感。那天晚上,安槿几乎无法入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朦胧中突然听见沉重的呼吸声。她坐起身,打开台灯,看见一只奇形怪状的动物站在床前。初一看像只大黄狗,只是没尾巴,仔细看时,着实把她吓了一跳:这只狗长着一张女人的脸,没有眉毛和鼻子,正望着安槿露出诡异笑容。安槿一边惊叫一边想起父母曾经的对话,眼前的,不正是那个叫“金吞”的东西嘛!
听见安槿怪异的喊叫声,郑国庆破门而入,只看见安槿蜷缩在角落里,在炎热的七月里瑟瑟发抖。
“怎么了小槿!?”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安槿哽咽着,令她哽咽的不是可怕的怪物,而是她因此隐约联想到的父母的死因。
“什么东西?你看到什么了?”深谙此道的郑国庆一进屋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听完外孙女的话,更是高度紧张起来,而且如安槿一样,迅速联想到了女儿和女婿的死。
“狗身人头,我爸说叫金吞……”
大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后,郑国庆带安槿连夜离开梦城,回到家乡的郑村。在公共汽车上,郑国庆看见了紧追不舍的金吞兽。那一刻,他做了一个足以影响安槿一生的决定。
回到郑村已近午夜,屋外的一切都是黑色而沉寂的,只是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听着犬吠,在昏暗灯光下的安槿更加坐立不安。外公捧了许多厚书走过来,为安槿抹去泪痕,又轻拍她的肩膀,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姥爷——”安槿忍不住又哭了起来,“那到底是什么啊?是它害死我爸妈,对不对?我爸妈是无辜的,对不对……”
“孩子,你先冷静下来,好么?”郑国庆把手上的东西放到一边,把外孙女抱在怀里,尽力安抚,“有些东西,不面对是不行的。你先不要问,先听我说,好么?”
安槿哽咽着点点头。
“从我记事起,我的母亲——你的太姥姥——一直能够看见不寻常的东西。她没什么文化,所以常把这些东西作为故事讲给我听。18岁那年,我终于相信了母亲的话,因为我也看到了她口中描述的那些情景,那些鬼怪。”外公慢条斯理地讲述,“凭借这种能力,我在郑村一带成了有名的‘大仙’,时间久了,我也就明白了自己能力的价值。”
安槿紧紧握住外公的手,外公说话的样子让她充满安全感。
“人的念想,人的魂,都不是虚的,而是确实存在的。”郑国庆说着,点上一支烟,缓缓吐出一个烟圈,看着屋外咧嘴张望的金吞兽,却并不慌张,“为啥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为啥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都有他的原因。就说你看见的东西吧,的确就叫金吞兽,这种东西,诞生于极度渴望发财的念想。须得上百人的贪念,才能聚成形。然后还要找一笔横财,害死得到横财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妖魔。”
“那它的目的,是夏叔叔他们家?”
“不错。”说到这儿,郑国庆想起女儿女婿的善心和下场,忍不住也落了几滴泪,“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看也未必。云巧肯定是看见了金吞,想帮邻里一把,用易术驱赶了金吞,却惹祸上身。那个夏家人急着搬走,我估计也是受了高人指点,想要彻底摆脱金吞的纠缠。金吞这东西死脑筋,缠上了谁,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一般的方法,最多能赶走它一年,一年后,它还会回去找人。这个金吞找不到夏家人,就害死了云巧还有超民……”
说到这儿,郑国庆已经泣不成声。安槿感到一种深深的恐惧,不是对于金吞的恐惧,而是对于夏家人的恐惧,对于夏远城的恐惧。搬走后,夏远城从未跟她有过任何联系,现在想来,想必也是为了躲避金吞!愤怒和仇恨的种子在她心底扎了根。
“小槿啊。”郑国庆又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拿出一支烟,递给安槿,“这金吞是不常见的邪物,未必好对付。我当年没有把本事教给云巧,是想让她过正常生活,但家里传下来的的那双眼,还是害了她。我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必须教你些本事,咱们家的人,就是这样的命。”
那晚,18岁的安槿学会了抽烟,学会了使用母亲传给她的眼睛,学会了外公教授的与异类沟通的方法。末了,郑国庆还叮嘱她,若是在这方面遇到麻烦,可以请教一个叫田峥的人,他是她父亲安超民的好友。
第二天清早,安槿推开外公的房门,里面却空无一人。从那以后,外公再也没有出现过,和外公一起消失的,还有那头纠缠不休的金吞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