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漆黑。
风,冰冷。
前面就是传说中的乱葬岗了,母亲们都是几番交代,不许上那儿去的。有些胆大顽皮的孩子曾想偷偷上去,可没走几步便被山岗上的狼嗥吓得跌跑下来。
在小苏还没出生之前,这其实并不是乱葬岗。砍柴的,行路的,还常常走过。就在小苏出生的那一年,来了一群人,接着,又来了一群人,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来的,衣服上绣着古怪的花纹,脸上被泥土溅得漆黑。两拨人一见面就打杀起来,一共持续了三天三夜。据小苏的母亲说,那时候连天空都被这大地染得血红,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冲破云霄,随处可见从山上滚丢下来的武器、头颅、甚至还有内脏之物……村民们在这三日里惶恐不安,生怕哪天会打杀下来。
然而在第四天清晨,一切都寂静下来,山岗上静的可怕,连风都绕道而走,树叶不会沙沙作响,鸟兽也匍匐在自己的洞中,不敢出声。
直到第五天,才有大胆的人往山岗里看——
尸体,满山的尸体。似乎也只有冤魂在山上百无聊赖地飘荡,别无其他……
之后,那山成了乱葬岗,也成了全村人的禁忌。
小苏吞咽了口口水,握紧了拳头,一边安慰着自己:“没事的,小苏,你是最勇敢的。”
一阵刺骨的寒风吹过,小苏不禁打了个寒噤,接着舌头也在里头打转。
接着,他踏出了第一步,小苏忙张望着四周,什么事都没发生。小苏叹了口气,接着踏出了第二步、第三遍、第四步……小苏不禁放下心来。
(什么嘛,和别的小山丘也没什么差别啊~)
小苏的脚步开始轻快起来,嘴里咕哝着不明意义的山歌。
喀。
小苏警觉地停下脚步。
喀喀。
突然,一阵晕眩,有什么东西直接压到了小苏的身上,黏糊而又冰冷。小苏顿时喘不过气,那东西却越来越重,小苏一下子跪倒在地上。不远处,一双双绿地发亮的眼睛出现在另一个山头上,贪婪地眼神告诉小苏——狼群来了!
小苏惊恐地大脑瞬间变成一片空白,他想马上跳起来逃跑,可身上的东西却越发重了,小苏维持着微弱的呼吸,看着狼群渐渐行进。
“救命……”小苏微弱的声音随着他的头倒下,被一起掩埋在了泥土中……
夜,仍是漆黑。
风,仍是冰冷。
但小苏再次睁开眼睛时,却看见了火红的火焰,火焰那炽热的心也温暖了小苏。
小苏盯着那篝火不禁嘻嘻傻笑起来。
“醒了?”
一个嘶哑的男声字小苏上方响起。小苏忙坐立起来,透过火光,小苏看见了端坐在对面的男子。
他就像这山上最坚硬的岩石,风霜在他脸上遗留的痕迹依稀可辨,浓密杂乱的胡子几乎遮住了整个面庞,配着破旧的黑衣,只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火焰中熠熠生光。
“我……”小苏呆呆望着他,却不知该怎么说。
“饿了?”男子又问。说着又用手一指,见那篝火之上还烤着肉,肉香味一直飘到小苏的鼻中。
小苏咽了咽口水,所有的恐惧和疑惑终是抵不上美食肉香。于是他忙忙点头。
小苏欢喜地咬下第一口时,就惊异地问:“这是什么肉啊?”
“狼。”男子简短的回答却把小苏吓了一跳。
“大叔是把那些狼都杀了吗?”
“是。”
“大叔好厉害,是剑客吗?”小苏瞪大了眼睛,尽显羡慕敬佩之情。
“不是。”
小苏有些失望地低下头继续啃他的肉,咬了两口,又眨巴眨巴望向那个男子。
“大叔来着山岗做什么?是抓鬼的吗?那你一定是道士了!”
“不是。”
“又不是啊……”小苏思索了一下,还是琢磨不透男子的身份。
“大叔那你——”小苏刚开口,男子知道他要问什么,直截了当答道:“我在这,陪我的家人。”小苏一听,便惊异地望了望四周,却不见有什么房屋……难道是村里的人?可也不像啊。
男子又不知从哪弄出的古琴,那古琴已经破旧不堪,连琴弦也只剩一根。
小苏就这么张大了嘴巴看着他用一根弦弹奏出了一首曲子。
琴声浩荡渺远,却又显得寂静无赖,冲不破千万悲苦,连小苏听了眼泪都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男子停下琴曲,意味深长地向他望了一眼。
“天色已晚,不如我与你说个故事罢。”
小苏听闻,抹了抹眼泪,点头拍手:“好啊好啊!”也全然不顾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当小苏的娘知道小苏在那乱葬岗里听一个陌生男子讲故事的事时,直接晕倒过去。醒来后又哭偶闹地搂住小苏:“孩儿啊,观音菩萨保佑啊,你可算保全命回来了!”
“大叔是好人!”
“什么好人坐在死人堆上跟你讲故事的?讲了什么啊都!”
讲了什么……小苏倒是忘得差不多了,能回想起的,只有那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琴音……
“在很久以前……”似乎每个大人给孩子讲故事都会用到这个开头,即便是在乱葬岗那怪异大叔也不例外。
“或许也不久……可在我的记忆里,它仿佛是千万年的事情了……”
小苏心理“咯噔”一下,偷偷张望那个大叔的背后,还好是有影子的,不是什么鬼魂。
“离这里不远处,有一个富贵人家,老爷做的是古董生意,这个一向是很赚钱。来回一次,便足够家里吃穿用度一年。可老爷并不满足,他想获得更大的利润,于是,他找到的西夏国——你知道西夏吧,在西北的那个小国——他暗中和西夏国交往,走私军火。第一次的卖的武器装备,用在了哆讹起义上……”
“等等——”小苏叫道。
“大叔,这个故事……好像……有点无聊诶。“小苏犹豫地还是直白地说了出来。不是什么江湖侠客,不是什么儿女情长,似乎再说下去也不过是一个商人无聊的金钱人生。
“那位老爷有个公子——”男子似乎没听见小苏的抗议,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公子生来富贵,衣食无忧,可他也不满足于此。他是宋人,而宋国给他带来的却是政治的腐朽、权臣的专横、贵族的奢靡、百姓的苦难……于是,公子趁着老爷与西夏交往之中,结识了聚集在西夏一批有相同抱负的盟友。他们曾幻想着,通过西夏之手来推翻飘零的宋国,去创立属于自己的国家。那一年,公子一十六岁。”
男子用一种极其平淡的语气叙述着故事,没有波澜起伏,没有激昂大义。仿佛这就是一个平淡的故事。当然,对于小苏来说,这就是个无聊的故事。
小苏垂着脑袋,昏昏欲睡,勉强抬起头来迷糊地问了一句:“那个公子很厉害吗?”
“说不上厉害,但从小接受琴棋书画的熏陶,又有名师指导武艺……想来也不会弱到哪里去……在那两年后,公子成了那个反宋组织的领头人物。”
“唔……”小苏的脑袋直接靠倒在男子的身上,那嘴巴张大,又合上,张大,又合上,有节奏地呼吸着。
终究是睡着了么?男子低头看这着那个小脑袋,冰冷的脸上也不禁露出一抹微笑。
这么多年来,却是这个孩子勇敢地走上了乱葬岗,给这死气沉沉的魂灵之地,带来了一丝生命的气息。
已经是第五年了,每个晚上,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梦到那血色的战场,似乎只有靠在父亲和母亲的墓碑上才能感到父母还在守护着自己。
尽管他还不是很确定,在土里还埋着的那些破碎的肢体,是否是父亲母亲的。
然而,终究在这里把心给平静下来了。沉寂地想着自己的年少时光,虽是可笑而又充满着希望……
“都走到这一步了,你却打算放弃?”满身金银珠宝的肥胖男子眯着眼,细细打量着眼前那冷漠精致的青年。
“楚王殿下,既然你以得到你想要的,又何苦来找我们这些昔日同伴?”冷沦野艮嘴角露出一丝讽刺。
“不够,不够。有一个楚王的名号,就能推翻宋国了吗?”楚王任得敬来回摩擦着拇指玉环。
“不错,就因为不够,楚王殿下才想到要吞并西夏!”
任得敬原是北宋西安州的州判,后向西夏军投降,仍处理西安州政务,与此同时,也加入了反宋组织。为了在西夏国稳定根基,组织极力帮助任得敬,使他的女儿成为了皇后,他的职位也不断攀升至“秦晋国王”,并领有“太师”、“上公”、“总领军国重事”等称谓。
没想到,得到这个位子的任得敬变得贪婪无比,不仅动用组织力量广修宫殿——其豪华程度直逼昔日北宋皇城,更是强迫嵬名仁孝将大夏国一分为二。仁孝帝生性懦弱,只得对这个楚王唯唯是诺。
组织上,冷沦野艮作为首领,也对任得敬提出过不满,但任得敬几乎不再理睬组织。
仁孝帝派使者向金国要求册封时,完颜雍一口回绝,任得敬这才想到组织,然而这时,冷沦野艮不仅看清了大夏国的未来和宋国稳定复苏的现状,也看清了自己脚下的路,毅然决定退出组织。任得敬这方面的势力却决不允许,于是,一个组织先分成两派,一直僵持着。
“我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组织?”
“还是为了你自己?”冷沦野艮直截了当反问道。
“首领,你是聪明的,也有个富裕的家庭,何苦要把自己往死路上推呢?”任得敬嘿嘿冷笑着换了一个话题。
“不错。我们现在走的就是一条死路,不光是我。任得敬,你也会输的很惨。”
“什么?!”肥胖的手一下子拍在桌面上,那木屑都震地发抖。
“从一开始,我们就已经错了。”冷沦野艮似乎不愿再多说一句,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只留那浓眉下愤怒扭曲的眼神。
“野艮,何苦和父亲闹成这样呢?”任贺兰秀长的头发一直垂到地上,然而她知道,眼前这个自己深爱的男子却不会再帮她梳头。
“任得敬,已经变了……不……或许说他向来就是这样,只是我一时没有发现……”冷沦野艮喃喃自语,原本俊俏的面庞也被折磨地憔悴不堪。
“我不明白……”任贺兰低下头,突然抱住了冷沦野艮,“只求你,不要走好吗?”
“娘娘!”冷沦野艮一怔,想立马抽开身去,却听到那女人的呜咽声。
“我已经付出了那么多……也只求能每天看到你,可如今……你却要把这最后一丝期望也破坏掉……”
“……”冷沦野艮没有回答。
任贺兰的声音突然变大了许多:“冷沦野艮,你到底是不是人,你到底懂不懂情!”说完,她一咬牙,转身跑开。
她知道,无论自己怎么挽留,都是徒劳,他,就是一块顽固的石头。
“公子,你可真是想清楚了?你这样退出,不仅西夏会对你的家里进行追杀,你曾得罪的那些宋国人也会对你穷追不舍,不是吗?”红泉听到这个消息,着急地寻到了冷沦野艮。
“可是,我不能在继续错下去。”如果继续扩大任得敬的势力,凭借他的势力去推翻宋国,那不仅是整个宋国的劫难,也使原本飘零不定的天下更加破碎。自己曾经的梦想是多么可笑,这个梦想除了给百姓们带来苦难,和满足某些人那无穷的贪欲,别无其他。
“我已经想的很明白了。”不是不知道这样的后果,但自己只有两条路可以选,哪一条负担的血泪更重,是很明了的。
“我无论你们是想继续待在组织里,还是离开这里,只要使自己问心无愧,那便是好。”冷沦野艮看着这昔日的下属同伴,他明白,那些熟悉的面庞,可能在下一刻就成为了自己的仇人。
“冷沦野艮……正式退出组织。”
清晨的乱葬岗,却在朝阳暖色地照应下,竟显得有份别样的宁和。小苏揉着惺忪的眼,坐起身子。大叔还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他,也不知道是不是一夜未眠。小苏懒懒向男子笑道:“大叔,早啊!”
“早。”男子点点头,又补充道,“可以下山了。”
小苏也点点头,指尖碰到不知名的红色花瓣,猛然想起自己上乱葬岗的目的。恼恨地一拍脑袋,跳了起来:“大叔,山上真的就你一个人吗?”
“……或许……”
“咦——大哥哥跟我说,山上有个冷冰冰的野人……”小苏歪着头回忆着。
“冷冰冰的野人?”
“就是——就是这个名字啦~”小苏从衣襟里抽出一封信,“反正,我不认识字,上面写的什么?听大哥哥念着,是很古怪的名儿。”
“冷沦野艮……”男子轻轻读出了信封上那熟悉而有陌生的名字。
“有劳了。”男子顺手把信放到了自己的袖子中。
“大叔……?”小苏楞了一下,转而就想明白了“哦~~大叔就是那个冷冰冰的野人啊!”
“是冷沦野艮。”男子把后面四个字咬的十分清晰。
“这就是所谓的‘人如其名’吧!”小苏自顾自地欢喜道。
冷沦野艮:“……”
小苏感觉大叔到了一丝异样,于是就朝着大叔嘻嘻一笑。
冷沦野艮转了一个话题:“谁是大哥哥?”
“大哥哥就是大哥哥啊。”小苏吐了吐舌头,站起身来,“大叔,不跟你讲了哦。我可真要走了,再不回去娘肯定要把我骂的半死……”
“嗯。”冷沦野艮的神情仍是淡淡的。
“如果……大叔觉得寂寞的话,我还会上山来的陪陪大叔的!”
“……毋须,午夜的山路极其危险。”
“那我就早上来嘛~”
“……白日——仍要小心。”
“嗯。那就说定了!”
小苏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挥了挥手,一蹦一跳,身影逐渐消失在冷沦野艮的视野。
“……”冷沦野艮望着小苏远去的背影,久久不语。
“这个孩子,还真是胆大啊。”一个瘦弱的身躯出现在冷沦野艮身后。
“……”
“公子,这会是谁给你的信?”那个人又问。
冷沦野艮摇摇头,将信又拿了出来,翻到背面,信封上只出现了三个小字“紫云堂”。
“紫云堂?!”那人惊异的看着这行字。
冷沦野艮皱紧了眉头,虽远在西夏,但关于紫云堂的传说也是极多,江湖中最大,也是谜团重重的一个组织。
“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他们做什么我不得知晓,但我只知道一件事。”
“什么?”
“紫云堂的请柬,非去不可。”
“……红泉明白了。”
那个瘦弱的身影退了下去。
冷沦野艮最后回望了一眼乱葬岗,这里有他的父母,他的朋友,也有他的敌人,还有那些沉淀了的过往……
他的一生,终不会再回到这里……
PS真历史:任得敬的女儿任皇后其实是崇宗李乾顺的皇后,也就是仁孝帝的嫡母。年龄应该比冷沦野艮大得多。
任得敬提出要分大夏国也是在公元1170年,与所预想的时间有时代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