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有风吹过酒馆。春寒料峭时候,风带给人的却还只是寒意逼人,也只能是寒意逼人。
青布酒旗这样飘着不知年月已有几何,惟布面的风霜风尘之色清晰可见,想必这酒馆的主人很懒。
很懒的人通常过的安静平静。但现在,夕阳的最后一道红霞在酒旗缝隙中看来,显得艳红逼人。
酒馆主人也开始“勤快”的同客人攀谈起来。
俄尔之间。落霞兀自死皮赖脸的呆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落下。酒馆里的人也早已停止了攀谈,这里已是人去楼空。
其实落霞虽已落下,酒旗之间的艳红却还在,它正从紧闭的酒馆门里的昏黄灯下照进黑夜的眼睛里。
老李一边给身边面色苍白的小伙子手上擦着药,头却不时地往边上摆,他每次头别过去的时候,总会有几滴不明液体往地上掉。
这时,酒馆里的人早已走了。
老朋友们不敢久留,老李实在也没空管他们。
稍微有些奇怪的是元家的傻子二爷今日走的也出奇的早,他平日里都要睡到晚些再回去的。
老李心头在滴血,就连这个傻子也知道不该惹麻烦的。他似乎已经忘了,这个傻子就是元家的人,而造成儿子现在这般模样的人,也正是元家的人。
酒馆里安静的吓人。
小李子不敢开口说话。老李又是心疼又是愤怒。
可他能怎么样呢,他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终于,小李子的手被包成一个类似拈花状时,酒馆里才又响起了声音——老李给自己倒酒的声音。
他虽然一直卖酒,但的确很少喝酒,几乎不喝酒。但现在,他表现的像是个十足的酒鬼。
看老李这阵仗怕是要把自己给灌醉。不过还好,他灌得最猛的时候,忽然摔碎了酒钵,开口说起话来。
小李子松了口气,老头子总算是说话了。
不管说什么,也总比什么都不说好。沉默实在是种可怕的东西。
老李喝了几口,摔了个酒钵之后竟然出奇的平静下来:“你以为自己是江湖好汉?”
小李子低着头道:“不是。”
老李道:“不是?那你是世家子弟?”
小李子头埋的更低:“也不是。”
老李略微提高了音调:“也不是?那你一定是很喜欢那个女娃?”
小李子头快低到地上去了,一张原本因伤势而苍白病态的脸忽然变得通红通红,他声音更加低沉:“不是。”
老李厉声道:“那你为什么要做那英雄救美的蠢事……呸!还英雄,你也是英雄?你修炼之法连个屁都不懂,元力修为还不如那女娃,你还救美,你凭什么救美?”
小李子跪在地上,满眼通红的道:“您说过做人不能见死不救!”
老李冷笑道:“你以为你救她她就能不死?”
小李子道:“我……”
老李不依不饶的质问着:“若不是那女娃还有个还算争气的哥哥,你哪里能只没了两个手指。你说你要是出了个三长两短,我这个废人开这个破酒馆还能活多久?啊?老子养了这十七年还比不上你才见一面的小女娃?你就这么来报答我?”
老李说到最后,目光早已不再平静,他眼睛红了,但还是没哭。
感情丰富不轻易掉泪的人已经足以称得上是真正的男子汉了。
小李子显然还没有成为真正的男子汉,他眼眶已有泪水在肆虐:“我错了!爹,我再也不逞强,再也不管自己管不了的闲事了,我一定把咱们酒馆打理好,再也不让您操心了!”
良久。
老李看着榻上熟睡的儿子,心头也不知道有多少种滋味,人说人生百味,但此刻自己心中何止百味。
他看着儿子睡梦中仍然紧皱着的眉头,满脸都是惭愧,那原本满含的责怪的严肃脸庞早已变得不晓得有多慈爱。
老李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那一轮冷月,忽然就听到了更鼓响起,然后他眼里忽然就流露出了一种韶华易逝青春不再的感伤怀念之色。
他的表情和感情实在都丰富的很,这样的人一般都不是普通人。
但他现在的确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他身上还穿着件又旧又薄又脏臭的长衫,长衫外边是一件比长衫还要脏的围裙。
是啊,他现在已是个普通人了啊,普通人不应该这么晚还不睡觉,普通人的眼神这样深邃也实在太不适当了些。
他现在忽又变得不太像普通人了,但这里的确只是普通人的地方。
清冷的月光里,隐约听到有个人呢喃着:我是不是该走了呢……
……
元天洪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阳光透过比牢房里天窗还小的窗子射进屋子里。
光直直的照进元天洪的眼睛里,实际床头并不是在他眼睛的位置,也不在这附近——他睡觉已很多年不躺直了,通常是醉倒在哪里就在哪里睡的,而且保持着一个或舒服或难受的姿势一直到天亮。
他用拳头狠狠地砸了砸自己的脑袋。
这拳头看起来不小,砸在头上绝对不舒服,所以此刻他已经比较清醒了。
他想起来昨日小破酒馆小李子被人剁了两根手指,而且那罪魁祸首正是自己那年仅十四岁的小侄子元杰。
他原本要回来训斥训斥元杰,而且不必他自己去寻,每日这个小侄子都会在门前嘲弄自己,不但不叫二叔,甚至直呼其名或者叫酒鬼,自己实在不好意思迁怒于这个对自己好到过分的三弟的独子,也只有装傻卖笑,故此这个被侄子侮辱也无动于衷只知傻笑的酒鬼成了远近闻名的傻子。
往日原本顾及兄弟情面不想训斥,如今这孩子实在太过分,相信自己说他几句,三弟也不会太计较,但他实在喝的太多,加上每日的习惯所致——每日这个时辰必要睡着的。教训之事也就不了了之。
这个小侄子性子已经不止是顽劣了。他以前总觉得旁人的言语太过,元杰年纪毕竟太小,实在不能说是纨绔,顶多是孩子稚气未脱有些调皮顽劣罢了。但昨日亲眼见到小李子的伤势之后,元天洪发觉若是用纨绔这个词来形容这个侄子,那绝对是对他的一种天大的褒扬。
元天洪越来越发现自己看不懂自己这个知交满天下的兄弟元天龙了,这么一个仁义无双天下皆友的老好人,居然会教出这么个……孽子!
是不是这个三弟光顾着去照顾江湖上的兄弟们,却忘了顾一下家中的婆娘跟孩子。
大概就是这样了吧。
对了,孩子……元凌那小子呢,昨日回来也不见他人,是我实在喝的太多没注意到还是他真的一夜没回呢。
元天洪正想着,眼睛忽然瞟到元凌的床上,他见那整洁的床单,心底一沉:看来是真的一晚上没回来了,会去哪儿呢?
但元天洪却没有去找元凌,他竟然还是轻车熟路的走到那小破酒馆里喝起了酒,跟往常一样,自己的儿子不知所踪,老子竟然安安静静的坐在酒馆里喝酒!
世上大概没有这样的父亲。
元天洪喝酒的还是那个小破酒馆,是的,老李还没有走,他的小破酒馆仍如往常一样正常营业,但是几个老朋友却不敢来了,没有几个人敢跟招惹“天风十世家”的人为伍。
元天洪自然也是元家的人,但老李还是像往常一样给他上酒,上下酒小菜,儿子被人家剁掉了两根手指,老子居然还伺候着仇人的二叔。
世上大概也没有这样的父亲。
但偏偏就是这样两个世间少有的父亲此刻却很和谐的呆在一个小破酒馆里。
日头不知不觉滑落西天。
元天洪看着眼前背着大包袱的佝偻的人眼中有些不舍。他近来表情似乎格外的多。
这个人看起来已经有些苍老,原本有些佝偻的身子不知是不是因为打击受多了更显佝偻,他身后则跟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
这一对老少自然便是李家父子。
元天洪静静看着李烟歌,不错,这个老态龙钟的被人叫了十多年老李的佝偻老人名叫李烟歌。一个充满着诗意和优雅的名字,一个看起来绝对不会流落到这城池边陲的小破酒馆里过着邋遢拮据的日子的人,即便这人已经老了,也应该是个长髯飘飘道骨仙风的老人。
难道人如其名只是人们的一场空谈?名字真的只不过是个代号?
李烟歌眼里满是疲惫的神色,他看起来绝没有精力来解释这两个问题了。
元天洪终于开口道:“你真的要走?”
老李道:“嗯!”
元天洪不再说话。
那边上的小李子更是一言不发,他头一直低着,看着父亲的脚后跟。
这时,有女子空灵的歌声传进三人耳中,那歌声像是来自渺远的天穹。
又是转瞬间,歌声未止,但却被一个女子的声音盖过。
“公子,你坏死了,有人看着呢……嗯哼……”一句甜得发腻的娇嗔似乎响在老少三人耳边,紧接着,三人面前便是出现两个一浓妆一淡妆的女子和一个十分俊秀的白面公子,白面公子的手自然是在两个女子水蛇一般的腰身上游走着。
歌声是由两个女子中淡妆的那一个发出,娇嗔便是自那浓妆女子口中而来。
很难想象,一个魅惑一个空灵,两种意蕴几近相反的声音竟然会同时出现在一个男人的身边,而且听起来那么和谐。
小李子听到声音已抬头起头,却见两女一男已走远了,他本来还纳闷里边已经是一面高高的围墙,这三个人怎么还往里边走,但下一刻,他就看到了自己永生难忘的一幕。
那两女一男在路的尽头竟然突兀的腾空而起!那速度丝毫不逊色于三根离弦之箭,而且还是足以穿金裂石的箭!但那身法却又有一种是说不出的飘渺味道,像是几缕青烟。
那白面公子在踏空而去之时,似乎还回过头来对着三人诡异一笑。
小李子见到那人的笑容立即就是一个激灵,鸡皮疙瘩瞬间就遍布全身。
反观元天洪却是和老李,不,是和李烟歌相视一笑,紧接着,小李子就见到这个酒鬼的身子由清晰变得透明,到最后更是消失的什么都没有了。小李子面上已无人色,他显然未曾想到那存在于传说之中的修为至高深的“仙人”竟然会出现自己眼前。
这时老李已经回头,他看着儿子,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
“爹,我们不走么?”小李子问道。
老李笑道:“不走了!”
“啊?”
“你没听错,咱们不用走了!”
小李子没再多问,他一向很相信自己的父亲。
儿子相信老子,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天边似又传来歌声,空灵飘渺,似青烟一般。
是烟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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