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零章引子>白石地板的凉气透入膝骨,但他完全感觉不到。因为长时间的跪立动作,他的双腿早已麻木了。
白衣被血染透,已分不清到底是他自己的血还是敌人的血,那大片的红早已干涸,把衣摆死死黏在地上。他就那样跪着,双手被足有儿臂粗细的铁链紧紧缚在身后,铁链狠狠嵌入血肉中,如同渴了千年的赖皮饿鬼。
面前是一张白玉矮桌,桌上放着一块紫晶石雕就的棋盘,红艳艳的棋线如人的血管一般纵横交错,黑白的棋子已然平局。棋盘的前方黑曜石筑造的层层石阶叠拥起大殿中心的银色王座,气势岿然。
他长久地沉默着,不是精神的倦怠,而是体力的枯竭。长达一月的攻防战以他的最后一个要塞失守这样的结局宣布终结,而他也因部下“诀”的叛变被敌军所俘。棋盘上已无子可落,然而这场战争,还远远没完。
王座上黑袍银发的男子久久凝视着阶下跪着的人,缓缓开口:“战,一胜一负,棋,平局,老规矩,剑定输赢。”
他没有回答。
神屠沉默,赤红的瞳仁似是闪动了一下,他抬起右手在空中挥了挥,元力幻化的棋盘和棋子便气化一般消失在了空气中。
“你说,何为天下?”神屠的声音很淡,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他仍然没有回答。
并不是因为他没有答案,而是他不知道哪个答案才是对的。
“何为天下?”神屠再次发问。
天下为天下,天下为王者,天下为苍生,天下为国土,天下为民心,天下为四海太平,天下为战伐征服,天下可成功名,天下可灭生灵,天下小如人心,天下大如沧海,天下尽宇宙之无穷,天下极日月之辽远——天下为何物?天下为理想。
他看了看原先放棋盘的地方。他运筹帷幄,控万数人的性命于掌上,他手中握着的兵符是决定士兵生死的权杖,将士就是他侵略与征伐的棋子,很多人都以为他的理想是天下,可他们不知道,他其实没有理想。
猜到了他在想什么,神屠冷笑了一声,“理想?所谓理想,不过是把欲望这个词说的好听些罢了。”神屠站起身,俯视着他,“让我们直白些,你想要什么?”
天下。
条件反射似的,他心里跳出这两个字。但他仍没出声,因为他忽然觉得有些犹豫了,他细想之下问自己,你想要什么,可他却无法坦然说出这个看似明确的答案。
我要的到底是什么?
他自问。他在这个没有阳光,没有云,没有风,只有暗紫的土地和黑色的河水的冥界生活了十七年,手持长剑带领千军万马与眼前这个男子打了十七年,他为的是什么?
他想复国。想杀了那个篡位的自己的叔叔朔尊王,他想报复所有伤害和背叛他的人,不论是那个在自己的心脏上刺了十几剑的肃龙大将吕仁怀还是逼他吃狗肉的叫花子高二狗。
然而这些似乎都不足以成为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可能应该多花些时间来寻找这个真正的答案,但他不想。而他不介意在寻找答案的过程中毁灭一个王朝和建立一个新的世界。
“你又输了,绎白。”神屠吐出了他平生最痛恨的一句话,红色的双眸如水晶的融水,流动着令人迷醉的幻彩,“你迷茫了。”
他沉默着,不再言语。
仿佛宣告了什么,一瞬间,他又听见了那些来自地底的怪物发出的无数嘻嘻哈哈的讥笑声。那是人类灵魂的堕落者,也是地狱的守护者——鬼兵。每当“你输了”三个字从神屠的嘴中说出时,那些恶心的家伙都会这样狂笑不止。
“吵死了。”神屠的眉皱了皱,一股浩然倾波的神威无形之间猛然透出,那些杂乱的笑声就突然如潮水一般消退了下去,周围再次恢复了悄然。
神屠一步步从台阶上走下来,走向他。脚步无声,然而十数年的磨练已使他听出了神屠脚步中的杀机,就这样一步步,一步步的,像鬼魂一般缥缈,却有着神的威压。
一个耳光打得他右耳嗡嗡作响,脑中和鼻腔中顿时充满了血腥的锈味,他晃了晃身体,终究摆直了身子。
他啐了一口,将口的血污吐了出来。
“啪”一声清脆的响指,十数斤重的铁链“叮咣”一声掉在地上,凝滞已久的血液顿时流散全身,痛得他几乎昏厥过去,他再也支撑不住,一头倒在地上。一阵钝痛顺着脊椎迅速传导到四肢百骸,他的脸贴在冰凉的地板上。鼻翼下虽是白玉,却充斥着泥土混合着血的味道,他大口喘息,光滑的地板上渐渐雾起一层白霜,大大小小的伤口裂开来,再次浸透衣衫,混合了原先早已干涸的敌军的血,汗水,自己的血,把战袍紧紧粘在他的肌肤上,黏腻如胶。
或许是因为失血过多的缘故,他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似乎只有全身火灼一般的疼痛提醒自己还活着。他没有动,他再也动不了了,全身的经脉好像都被挑断了。再也无法支撑起自己的身体。
“站起来,绎白,和我决战。”神屠把他的剑扔在他面前。
回天剑。
他安静地看着这把陪伴了他多年的剑,象征着他仍然活着的,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存在的意义的,仅次于他生命的剑。思绪瞬间回转到“天阜之变”的一年后,他第一次见到神屠。
冥河边,那个修长妖治的男子,那个持一杆长竹,纵一轻舟,戴一顶斗笠的摆渡人,站在红艳艳的曼珠沙华丛中,微笑着。
跪拜在他的脚下的是千千万万的鬼兵,可他眼中却没有一个人的影子。
那双红色的双眸是地狱最邪恶的幽火,燃烧,吞噬,撕裂他的一切记忆和理智,藤蔓一般绞住他的心脏和肉体,全身烫的仿佛要炸裂,要崩溃。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神屠从自己的腰上解下这把剑,递到他手中,“记住,它的名字,叫回天。”
回天?他笑了,真是讽刺的名字。事已至此,他难道不是无力回天么?他艰难地握住冰凉的剑鞘,爬起来,抽出利刃。
至少,仍有一柄剑在和他一起战斗。
用元力封住断裂的腿骨,他大喝一声,举剑冲向神屠。
钢铁的碰撞声在浑浊的空气中荡漾开来,虎口被震得发麻,他剑身横拭,在身旁挑起千万朵剑花,剑势在元力的作用下形成无数雪刃,如飓风一般向神屠袭去。神屠一惊,低呼:“千浮香!”剑刃倒转,神屠竟直直撞入剑阵,身上被割伤数处,殷红的血从神屠身周细细地溅出,但神屠却丝毫没有察觉一般,赤红的双眸中闪动着杀戮的快意,神屠念动剑诀,在空中舞出一条巨龙,携着劲风无比凌厉地攻向千浮香的巨大光阵,无数铁器碰撞的声音,仿佛亿万只风铃在风中碎散飘摇。
他以剑拄地,在这无比悦耳的死斗的声音中大口喘息着,这最后一击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元力。汗水把他的头发水藻一般黏在他脸上,一湾血从额头的裂口流到他眼睛里,火辣辣的疼。
视线有些模糊。。。。
弟子怎么可能打得过师父,人,怎么可能打得过神?
他没有力气了,左肩的伤口又裂开来,痛得他左半边的脑袋都在一阵阵发麻,最后一个声音连同最后一次元力的搏击结束,神屠一个飞身越过巨石,站在他面前。
“你依旧是输。”
仿佛来自天际的声音。
剑刃贯穿肉体的剧痛从自己的胸口漫开来,压过了所有的思绪,眼前出现了短暂的黑暗,然而他的意识却极度清晰。
他左手紧紧扣住神屠的手腕,倒转回天剑的剑刃,迅速刺入神屠的心脏。
在感觉到剑插入血肉的那一瞬,他的视力清晰起来。
他看见了神屠的笑容。
“呵呵……”他也笑了,沙哑着嗓子说出了唯一一句话:“有什么输不输的,大不了就同归于尽……”
他一直那么坚信着,坚信他不会输,就如同当时坚信他会活下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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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他醒过来。
把手中的那颗闪耀着黑色光泽的珠子戴在自己的脖子上,起身,他不由自主的唔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才想起刚才在冥界中那惨烈的一战,自己的最后一方城池被神屠攻破,诀的背叛,以及自己不大好看的“死法”。拼了老命,也只是和神屠打了个平手,神屠那厮,当真手不留情。
打开窗子,一片夏天的盎然流入眼中,楼下传来老板娘对小二的叫骂,他站在阳光下,全身暖洋洋的,白衣反射出一圈朦胧的光晕,每到这时,他才会庆幸自己仍活在人世。
脸上习惯性地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他轻声笑道:“又死了一次。”
逆世者,不得好生,亦不得好死。不为治世之贼,亦为乱世之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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