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一环路上,一直坐到天亮,后来坐上最早的一班环城公车回来。塔卡说,我们先回画室去,好好梳洗一下,去见那个投资商。
她说,即使明天就要离开这里,她还是不想看见梦想被夭折掉。我陪着她回去,她从画室找出她放在那里换洗的衣服,对我说,流年,去洗个澡吧,把身上的不干净的和晦气都洗掉!
我本想问我身上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但是没有开口,怕牵动塔卡心底的隐伤。
当我褪去衣衫时,我看了身上的多处瘀伤,最显眼的,是左胸处那道玫瑰色的印痕。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塔卡为什么会在那个冬日的凌晨,在无尽的夜色里,对着我流泪,乞求我原谅。
原来她是在那寒风凌烈的清晨,就预见了我后来会遭遇的压力,才会那样乞求我,一定要好好的活下来。可是,亲爱的塔卡,我始终是不愿看见你悲伤,所以来不及恨你,就开始原谅了。
我们一直在画室里呆到九点多才出门,塔卡还带我去她和越夏以前常去的那家粥店吃早餐。
她做在我对面,笑的很苍白无力,说,以前,我和他也曾在这里对面而做,有说有笑,你说,这世事,怎么就那样难以预料。是不是好的事物,都经不起期待?
我说不是的,塔卡,越夏还是一如既往的对你呀。没有你想的那样坏的,他昨天还打过电话给我,说在市中心看见你了。还说打算找我们一起聚聚。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越夏说过,他会一直都跟在塔卡身边的,如果塔卡走了,他要经历怎样的阵痛,才可以遗忘那些为塔卡而养成的习惯。
和投资商约定的是十点半见面,遗忘昨天的事,我和塔卡都不再敢坐公交车了,十指相扣地坐在出租车里,害怕再次遇见什么意外。
可是悲伤总是令人无处遁形,它就像是二氧化碳,我们明知它生产过量就不好,可是还是不能控制地生产着。
我们刚刚走到约定的咖啡店门外,塔卡的手机就响了,是越夏朋友打来的。不知是因为他声音太大太急切,还是他的消息太过让人震惊。我站在塔卡身边,都无比清晰的听见他说,越夏出事了,他杀了人,警察到学校来抓人了!
塔卡说,你谁啊,今天不是开玩笑的日子,你哪凉快哪呆着去!
说着便挂掉电话,抖着手去开店门,手机又在刹那间震动起来,不大的声响,在我们的世界,却是晴天霹雳的震惊。
塔卡把手机递给我说,你帮我接,这个人烦得很!
我拿起电话,还没有说话,便是那个人急切的声音,他说,我没有开玩笑,越夏跟警察说,指名要见你才肯走,你快回学校来。
我说我是流年,塔卡朋友,你能不能不要开这样的玩笑。越夏有多好,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可能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因为杀人要被抓走呢?
不是!我没有开玩笑,警察说,那个人死GOAF的包间内,现场只有越夏的指纹。越夏也承认了,是因为之前和那个人有过过节。
你说什么?再重复一遍!那个人叫什么?我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克制着身体的战栗,害怕会一不小心,就摔碎了手机。
他说,那个人叫火鬼,是刚刚释放的囚徒,好像之前入狱,就是因为越夏。
塔卡伸手想拿过手机,终于还是没有拿稳,看着手机从台阶上掉落,滑下,摔成两半。然后是一声凄厉的尖叫!我拉住她,挤上了一辆回学校的公车。
她沉默着,连气息都是彻骨的寒冷,只是身体在不停地抖动,木然地看着我。
车上有人在讨论,你们知道吗?市中心的GOAF,昨晚有一个人被蓄意杀死在包间里。尸体是今天早上,打扫清洁的人发现的,警察已经封锁了现场,估计要很久不能营业了。
死的人是什么身份?
不清楚,好像是个年轻的男子,被人用花瓶砸死的。据说现场有很明显的证据,应该很快能抓到凶手。
有人在叹息,现在这个社会,就是什么人都有。应该把那个凶手,严厉惩处,怎么能那样忽视一个人的生命!
塔卡看着那个人没有表情的脸,显出愤恨的神情。司机刚好在那时停了车,开始咒骂,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开始堵车!
塔卡没有说话,跳了车,就开始往学校的方向跑去。我跟在她身后,掠过长长的车龙,感觉那就是停滞的悲伤,像是海浪过后被搁浅的鱼,找不到宣泄的出口。只有停在原地,经历死亡接近的绝望与哀伤。
我们回到学校,越夏所在的男生宿舍下,停着五辆警车,炫目的警灯,无声地转动着。穿着制服的人民警察,表情冷漠地把来围观的人群,挡在外面。
我看着那些表情各色的人,有学生,有老师,还有教师家属,以及附近的居民。那个场面让我想起鲁迅笔下描写的那些看客,那一刻真有冲动,把他们都赶到我们世界外面去。
我们穿过人群,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过警戒线,走过人墙,向楼上走去。那个看起来像是无上崇高的特殊待遇,却没有带给我们丝毫喜乐。
我和塔卡一起进去见越夏,他还是穿着华夫的校服,还是一如既往地冲我们和顺的笑着。只是他被隔离起来了,好看的手腕上,被冰凉的手铐,刺目地锁在那里。
塔卡看着他,无声地流着眼泪,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越夏也看着她,目光仍旧澄澈如水,良久,在所有人都离开房间之后,他才开口说,塔卡,你们坐着吧。我们时间不多的。
其实不该叫你们来见我的,那样对你们影响不好。但是我害怕,现在不见你们,以后恐怕没有机会了。
我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越夏无力的笑笑,说,流年,你那样聪明,应该看得透的。很简单,是火鬼出狱后伺机报复我,我失手杀了他,不得已的。
塔卡看着他,流着泪,狠命摇头,眼眸中是奔涌的悲伤,却泣不成声,吐不出任何一个字。
越夏说,流年,我希望你以后。代替我照顾好塔卡,你们都要好好的。
有警察进来说,该走了,不然一会记者来了,会有不必要的麻烦。
越夏起身向外走去,我看见他清隽的身影,带着一种不可逆转的坚决。塔卡冲过去,抱着他,把眼泪流到了他脖子里。我看见越夏努力想伸出手拥抱她,可是只是在徒劳挣扎中,让冰冷的手铐,在手腕上留下一道道触目的伤痕。
塔卡张着嘴,无声的吼着,我知道她在说,人不是他杀的,他是无辜的。
可是他们没有听见,我也没有听见,塔卡恨恨地看着他被警察拉着带出去,狠命的抽自己耳光。她在恨吧,恨自己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失了声,恨自己千辛万苦想要保护的人,最终还是没能保住。
越夏被带上警车那一刻,塔卡死死地抓住车门不肯放手,越夏拉着她的手,一点一点的瓣开。他看着我说,流年,你不要让她犯傻,千万不要!
最后一个字落地之前,塔卡的手脱落了车门,整个人无力地睡到地面,晕倒了。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变成黑白默片,安静得只剩下缓慢驶出视线的警车,以及倒在地上的瘦弱到心痛的塔卡,还有我无助的身影。
那个画面交错的,是我们都无法改变的苦痛哀伤,是永远在我们生命里盘根错节的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