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墨被送到山里时,已是傍晚,下车后,跟着一行人晕晕乎乎地走了半夜山路。走进村,此起彼伏的狗叫,也没能唤起他的意识。
第二天醒来,高老爷子已经走了。小墨看见眼前一个慈祥一个严厉的两位老人,梦游一般,说不出半句话。
我是你舅婆,他是你舅爷。小墨的舅婆笑着对他说,你去洗脸,吃饭了。
她把他拉到屋外,从绳上取下一张半新的毛巾,放在木盆,示意他洗脸。
小墨洗完脸,看她把那张毛巾,小心翼翼挂在一张抹布似的就毛巾旁。后来看见舅婆他们用那张光秃秃的毛巾洗脸,才觉得早餐有半个咸蛋,已经是对他的很大优待了。
小墨花了很长时间去适应他们的生活习惯。他们一般早上六点多起床,但早饭吃的很晚,一般在九点多,午饭在下午两三点,晚饭在晚上八点多。晚间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吃完饭就睡觉。
白天的时间,他们基本上都不在家,小墨的时间,全靠自己打发。
最初找到的消遣,便是舅婆家院子里的那棵杏树,很平坦粗壮的枝桠,人可以平躺在上面。
和桑荷初见,就是在那棵杏树的见证下,演绎了一次不伦不类的邂逅。
小墨第一次爬那棵树,是因为太无聊,然而,借助椅子爬上去的后果是,不知道怎么下来。于是,便猴子似地在那棵树上蹿来跳去,半天也没有捞到一个好果子。
最后终于泄气的在心里咒骂,这什么鬼地方,都午后两三点了,也不见有人回家做午饭。
不过,在他心里这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地方,也有值得欣赏的美好事物,比如说,桑荷的歌声。
正当小墨急的火烧眉毛之际,桑荷的歌声,就如夏日的清泉,不留痕迹地冲刷掉他心灵的浮躁。
桑荷哼的曲调,小墨从来没有听过,只觉得应该是江南的一种极柔美温婉的调子。轻盈的旋律,带着如水的温柔,拂过燥热的空气,有雨满荷塘的清新怡然。
他坐在树上,很安静地听完桑荷的歌,像一个中了魔咒的骑士,等待公主最美的回眸。直到桑荷打扫完院子,准备出去时,才回过神来。
喂!他情急之下,对着桑荷的背影大叫了一声,怕她听不见,又慌忙从衣袋中掏出一个游戏币向她扔去。游戏币很轻松地越过矮矮的院墙,落在桑荷脚下。
还好没有打着她,会不会生气呢?小墨心想。
桑荷转过身,撅着小嘴,四下寻找天外飞物的罪魁祸首。
透过枝枝叶叶望过去,小墨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觉得是个性情很好的漂亮女生。
你好,我是高小墨。第一次,他用了很绅士的方式和她打招呼。只是不知道,自己当时的模样,有点滑稽:一只手紧紧地攥住树的枝丫,一只手去拨开挡在眼前的枝叶,双脚颤巍巍地站在那里。
桑荷说,你看起来像一只和妈妈走失的小猴子,是不是下不来了?
小墨尴尬地点头,在她清脆悦耳的笑声里,红了脸。看她转身从自家院子搬来一把长梯,松了口气。不料,在下最后一步梯子的时候,踩滑了脚,与桑荷猝不及防地摔成一团。
十五岁的少年,第一次在十七岁的眼眸中,探询到了青春萌芽的气息。只是他们都太过年少,太过倔强,以至于夭折了最初的美好幻想。
就那样,他们开始熟识。他每天跟在她身后,上山打柴,下地拔草。她忙时,小墨就坐在一旁,给她讲外面的世界的五彩缤纷。闲下来,她就带他去摘野果,挖野菜。或者,一个看书,一个睡觉,不时恶作剧对方。
十五岁的小墨,一米七五的身高,比桑荷高出一个头。但她总当他是小孩,用宠溺的眼神望他。
中考成绩出来了,桑荷的考分很优异,但她最终放弃了继续求学的机会。因为妈妈病的很严重,她需要更多时间去照顾。
山里的人,一向对冲喜之说深信不疑。于是,她和秦亮的婚礼,便在乡亲四邻的帮助下,张罗起来。
婚礼前两天,桑荷说要带小墨去县城一趟,借筹办婚礼用品之便。
记忆中,那是桑荷最美丽的一天。她穿着一条新的棉布碎花长裙,长发结成辫,在脑后挽成一个漂亮的发髻,瓜子脸,便愈发显得古典秀雅。
她说,我一直想买件礼物送给你。
小墨安静地跟在她身后,进了文具店,看她细心地挑选一支钢笔。
听说你假期结束后,就再也不会来这里了。小墨,你一定要记得我。
他看着她忧伤的脸,想起舅婆说,桑荷是为了给她妈筹钱看病,才不得不嫁给秦亮的话。在接过桑荷手中的钢笔时,他突然问她,你爱不爱他?
桑荷摇头,只是定定地看着小墨说,可是我爱的人,同样不能负担我的未来。
那你跟我走吧。离开这里,等你爱的人,慢慢蜕变成蝶。
桑荷看着他,沉默良久后,点了头。俯仰之间,一切就脱离了本来的轨道。没人能预知,下一刻,这辆失控的情感列车,会在哪一段路基上,塌陷成伤。
小墨和桑荷,最终还是没能走出那连绵起伏,星罗棋布的大山。一天一夜的疲劳奔波,小墨失足掉下了一个山坡。那个坡很陡,以至于小墨一很快的加速度下滑着。
仿佛在瞬间,历经了千万年的沧桑巨变一样,桑荷的哭喊声,如隔了一个世纪般遥远。
他们尝试很多种救生的办法,时间和小墨脚腕上的伤口渗出的血液一样,慢慢流逝。
桑荷绝望了,她决定原路返回求救。小墨哑着嗓子,不让她走开。
她说,这样的结局,我早已预料。只是我一直在为别人而活,这一次,想好好为自己做一个选择。
小墨,够了。有这样的记忆,我已经满足。
就那样轻轻的一个转身,从此一切都化为回忆。
再一次相见,已是生死相隔。
小墨被救回去后,昏迷三天三夜,再次醒来时,桑荷已为人妇。只是没有料到,那个心性高傲的女子,以一种决绝的方式,保留了小墨爱情的洁白。
山里汉子,最不能容忍的是妻子出轨。或许更不能容忍的是,连原谅,都遏止不了背叛。
桑荷死了。死在她新婚丈夫的床上。当紧闭几天的门被撞开时,屋子里的景象,触目惊心。
桑荷被绑在半新半旧的雕花木床上,半裸着的身子,苍白淤青交织,蜷缩的望向窗外,嘴张着,人已没了呼吸。
那个口型,小墨看懂了,是他名字的尾音。他扑过去,哭干了眼泪。
一屋子人,皆泣不成声。
小墨为她解下绳子,穿好衣服,抱出门去。舅爷想阻拦,他说,我只想葬了她,这个地方,她不想再多呆一刻。
小墨父母来接他,他坚持要起诉秦亮,却被强行带回。很长一段时间,他不言不语。他说,着一生都没有像那样恨过一个人。在他亲手掩埋桑荷时,他恨的只有自己。但后来,所有的怨恨,都转向了那些无知的人,包括视人情打过生命的父母。于是,在一个深夜,他离开了那座生养他的城市。
我在想,桑荷一定很爱他。不然那样蕙质兰心的女子,不会应承少年小墨的许诺。她只是在选择一种倔强的方式,疼痛着保住自己的爱情。
一个女子,心里一旦装下一个人,就再也无法面对另一个人,敷衍着生活。只有那样,才不会欠爱情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