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中有两座城中之城,一座是皇城,为天子之家,是赵家天子起居、理政的所在。另一座便是坐落于城北的角斗场,也被汴京百姓呼为“战城”,城池形如圆环,占地三万余顷,城墙高达九丈二尺,仅仅比皇宫的城墙低了三尺。整座城池分为九层,地下一层,地上八层,都有台阶相通。地上的部分是观众坐席,可容纳近八万人以上同时观看,最上面两层是豪门贵人的专属之地,寻常百姓不能轻进。地下的那一层是斗士们临时休息,准备出阵的地方。斗士们多是待罪囚徒,性情凶戾,所以出战前往往用铁索缚住,关在铁闸门内。等到角斗场主事用金击子敲响云牌,便是斗士出场的时刻,战城的八个城门铁闸洞开,斗士们从地下沿坡道上到地面,在铺满黄沙的空旷广场上,数万观众的注视下展开生死的对决。
今天的第一场决斗是八百战兵的团战,八百人分为两队,一队扮演大宋边军战士,一队扮演东荒蛮族武士,这一战将以一方全灭为终结。江松、何为、石敢三人从“三大碗”酒店赶到角斗场南门时,第一场决斗已经临近尾声。远远便看见江松的二弟江杉抱着一柄长剑匆匆向他们迎来。原来江杉听了哥哥的话,偷偷回到家中,取来了江松的兵刃,便径直来到战城边等候。江松向自家的弟弟介绍了何为与石敢,才寒暄了几句,又一个熟人从城门里出来,却是何为的表弟姚金柱。姚金柱跟江松等人见过礼,便对何为回报道:“小侯爷厉洋早就到了,此时正与一班从人在战城八层的甲字八号房观看角斗,他手下斗士的底细小弟也大略打探清楚了,另外兄长吩咐要小弟留意寻找的那位贵人,今天正巧在甲字三号房里休息。”
其他人不知道姚金柱说的是哪位贵人,何为却面有喜色,道:“有这人在场,若是能得他援手,我们又添了一分胜算。”说罢,便让姚金柱引领几人进城登楼。
江松、何为等兄弟五人在沿着石阶一路向上,身边尽是双目充血、脖筋暴露却仍旧不肯安坐在席位上,不住跺脚挥手,鼓噪不休的观众。兄弟几个也捺不住好奇的性子,目光透过人群的缝隙,向决斗场上观望。刚刚一场混战已经落下帷幕,偌大的决斗场上横七竖八尽是尸体,三刻时前还整齐列阵,冲锋对战的八百战士,此时此刻,仅仅剩下七八名身带重伤、神气枯竭的残兵。他们身上尽是血污,已经分辨不清衣甲服色,有的杵着兵器兀自挺立不倒,有的却好像伤势过重,直接瘫坐在地上,就算能挺过今天,恐怕也没有多少时日好活。江松等人进入战城的时候,这八百甲士的对战已经临近尾声,但从此时场下的惨烈景象便不难推想刚刚的一场混战是如何的血腥残酷。
“直娘贼,一水的鱼鳞甲,雁翎刀,列好了阵势,竟然还抵不住几百个披着熟牛皮,操着木棒,只知道一窝蜂乱战的蛮子,害得老子输了整整三十两,这个月只好喝西北风,呸呸。”却是一个中年汉子下错了注,输了不少钱财,忍不住喷吐口水、大声咒骂。
何为又朝场下仔细查看了一阵,扭过头对江松说道:“原来获胜的是东荒蛮族这一队,只是这其中有些蹊跷之处,兄长可看出了吗?”
江松面沉如水,微微颔首道:“四百对四百,兵力相当,扮我大宋兵士的这一方衣甲、器械都更为精良,按说赢面更大才对。可是细一思量,扮东荒蛮族的这一队,兵器虽然粗笨,但却并非只是简单的木棒,而是包裹了铁皮的狼牙棒,还有不少人使用的是铜锤铁锏,不如对手锋芒毕露,但却是杀机暗藏。雁翎刀虽然锋利,割牛皮铠甲如同切纸,但是刀身轻薄易折,恰为重兵器所克制,锤、锏、棍棒虽没有破甲之能,但仍旧可以给披甲战士以重创。依照我大宋军制,从没有单刀甲士独自成阵的惯例,应当是枪阵在前,刀盾为辅,弓手押后才对,”江松语气渐渐凌厉,“这四百宋兵,衣甲光鲜,器械精良,恐怕只是赌盘庄家诱人下注的手段而已,必定有人与战城内的主事者相互勾结,下大注在蛮族这一队上,赌客们是受骗而不知,而这四百宋兵,更是还没开始战斗,战殁的命运就已经是注定的了。”
石敢在一旁叹道:“决斗场上的这些龌蹉内幕,竟然被兄长一眼就看破了端倪,这座战城本就是十数家豪门勋贵联手打造,角斗场上的胜负结果,大多都为人所操纵,下注的百姓偶得小利,便盲目欢喜,乐此不疲,却不知赌金大头全流入了战城幕后的金主囊中。这在斗士圈子里人人心知肚明,根本谈不上是什么秘密,只是谁也不敢轻易透露给外人知道罢了。”
江松等五个人相互对视了一下,心下凄然,八百壮士的性命,不过鼓动了一众愚民心中的虚火,成就了一场内有黑幕的博戏而已,实在可悲可叹。只是自己这一众人等也已经身不由己,深陷杀局,哪里还顾得上哀怜他人。
兄弟几个又拾级而上,才行了没几步,突然听见有金击子敲击云牌的声音连响了三下,清脆的响声传遍全场,提示观众们,今天的第二场决斗就要开演了。人群中顿时又发出声声呐喊,战城中的坐席上足有数万观众,一同张口呼喝,声音如同山呼海啸一般。江松等人被这声音撼动,又忍不住站住脚,扭头观望。
角斗场里的杂役们手脚甚是麻利,显然是干惯了这种收拾残局、清扫战场的工作,三下五除二便将满地的尸首一一扔上板车运走,连带散落四方的兵刃也全数拣拾干净,重新收纳。幸存的几名战士也被搀扶着离开了战场,在后台自有医师照看,调理伤势。片刻之后,一片狼藉的战场重新变得寂寥空旷,只余下摊摊鲜血浸透黄沙,为刚才的血战保留着残存的印记。
角斗场北角和南角的铁闸门同一时间“嘎吱、嘎吱”的缓缓升起,北面有四个健壮的杂役推着一辆铁栏囚车沿着地下的坡道飞奔而出,快速的来到角斗场中央。而南面则是一名中等身材的劲装汉子,不缓不急,独自向场中央走来。
推着囚车的四名杂役一起伸手探向车中囚徒的后背,原来那人的肩胛、脊柱上插着四枚长钉,锁住大半的经脉,使不得力气。四名杂役分别握住一支长钉,奋力拔出,随后片刻也不敢停留,飞奔着回到场外。车中囚徒好像是打了个哈欠,双臂略微一舒展,囚车的铁栏便像是面条一样随手倒伏,囚徒从车中立直身子,向场外环视了一下,缓步从囚车中走了下来。周围众人才看清这名囚徒原来是一位散发披肩老者,他年纪大约有六十余岁,面目清癯,长眉细目,神情淡然,一双手笼在衣袖中,长袍上还残存着斑斑血迹。
何为向江松悄声道:“这老者便应是天命神教的十方令使之一阴风怪叟陈默洋了,听他的绰号还以为整个人会是一派鬼气森森的模样,没料想此刻见到真人,却没有看出一丝凶残戾气,反倒有些逍遥出尘的高人气度。”
石敢指着场下与陈默洋相对而立的中年汉子道:“那个身形精悍,手指如同铁钩,目光好似鹰隼的汉子便是人称‘鹰击长空’的韩振羽了。不要因为他身形不够高大魁梧便小觑了他,韩振羽虽然还没有踏入先天境界,但在斗士圈中已经算得上是一流的人物,先天之下罕有对手。他今年四十二岁,修炼鹰爪功已逾三十个年头,配合他的‘裂空穿云’身法,在角斗场中已经连续五年,维持一百零七场不败,如果今日他可以顺利斩下陈默洋,便可以脱离桎梏,重获自由之身。”
旁边江杉忍不住插言道:“这战城的主管莫不是受了韩振羽不少的好处,才安排了陈默洋给他做对手。”
石敢诧异道:“贤弟此话怎讲?”
江杉道:“听说这陈默洋是前不久天命神教在常州造反时,被‘道圣’林金羽仙师的亲手擒下的,当时恐怕已经在林仙师手中受了重创,后来被下狱刑求,定是伤上加伤。他原本功力境界不过与韩振羽相当,如今功夫恐怕废了一半,如何能是韩振羽的对手。”
石敢笑道:“这场中的斗士都是阶下之囚,保得住性命已是邀天之幸,身无长物,哪里还有好处收买人。不过这一场看起来的确是韩振羽赢面较大,也许真的是有人在幕后安排。”
江松皱眉道:“阴风怪叟陈默洋既是朝廷钦犯,罪名落实,明正典刑即可,何必要在角斗场上决定他的生死。”
何为笑道:“想必朝廷拿下陈默洋后,发觉这人是个硬挣的好汉,就算用上大刑,也没有从他口中掏出有用的消息,恼羞成怒之下,便送陈默洋来到角斗场演一出精彩的武戏,为全汴京的百姓取乐,顺便把天命神教羞辱一番。至于韩振羽,他若能亲手斩了陈默洋,不仅能够重获自由,还可以立时名扬天下。这恐怕真的有幕后之人在操控一切,故意向他示好,把这么一个声名卓著却实力大减的对手送给他。此战过后,如果不出意外,韩振羽应当会被某家豪门招揽,而这家豪门大约就是此事的幕后之人了。”
江松神情严峻,沉声道:“何贤弟所猜测到的,应当就是事实的真相了,只是我总觉得这个阴风怪叟陈默洋并不简单,能够成为天命神教中掌管潜伏、谍报、刺杀的十方令使之一,岂同凡俗之辈。看他在万众注目之下,强敌当面之际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心中怕是已无胜负生死之念,这一战的结果,胜负谁属,恐怕还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