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军百年来在洪武王朝子民眼中大抵只留下了两个印象,一个是富,另一个是弱。
富很好理解,青州紧靠北魏,只因为一座横贯千里的祁连山阻挡才换来数百年沃土无忧,没有谁敢保证悍不畏死的北魏军卒会不会有一天穿过祁连山直插青州腹地,像肆虐雍州一样将王朝最大的粮仓一把火烧个精光,北魏铁骑已经在满目疮痍的雍州土地上肆无忌惮,但绝不能踏足青州半步,洪武历朝皇帝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敢冒如此奇险,所以青、雍边境离北魏不过二百余里的天龙关屯精兵四万,粮饷军械从来要什么给什么,府库里头刀枪弓弩甲胄粮草满满当当,防的就是北魏铁骑突入青州腹地斩尽王朝气数,与雍州军营里头一伍士兵才分一条毡毯的窘迫形成鲜明对比。
青州军弱,也是众所周知,除开天龙关那四万精兵每年会抽掉一部分入雍州腹地走个过场象征性“剿匪”一番,还能算稍有些战力以外,其余飞鲈口、北海郡两大军营,以及各郡郡兵基本都处于兵卒不足十一的状态,譬如青州东南,洪武四十八枢之一的檀城按例制须有步军一千,轻骑两百,但檀城军营里头除了几十个老弱残兵几匹瘦马以外,平日连个鬼影子都见不着,单单是每年被檀城城守装进口袋里的空饷就上万两,甚至还传出过城外一伙飞贼入军营盗马的天大笑话,庞家治下青州军糜烂,已能管中窥豹。
所以当庞青云领着一百衣甲鲜明气势如虹的陷阵营精骑出现在人来车往的青州官道上时,过往贩夫走卒心中除了惊惧,更多的是好奇,他们想不明白这偌大的青州怎么会有如此精锐,难不成是上京的羽林军?又或者庞家又搞出了什么敛财的新花样?
陷阵营都是在雍州讨惯了生活的老兵,因此即便回到青州也依然保留着许多特殊的习惯,例如戴面巾,雍州多黄土,风一吹就是尘土飞扬,再加上马蹄带起尘烟,若是不戴面巾,只怕能给风沙活活呛死,又比如这群老兵都会在内袍里贴肉藏一封家信,这是庞将军的命令,若是哪一天阵亡了,便由同袍摸了去帮着寄回家里,算是遗书,刚开始有不识字的,又或者寻不着笔墨,就硬着头皮让庞将军代写,久而久之,这陷阵营每一封家信,都出自庞青云的笔下了。
从飞鲈城出来一路向西,已经领了青州都督的庞青云似乎并不急着北上去到玉龙关真正接手青州军,反而是荷兵披甲杀气十足一路向西,这一来是因为青州军中掌权者基本都是庞家嫡系,执掌青州虎符百年已经让整个青州大营都深深烙上庞家姓氏,就算有跳梁小丑想闹些事端出来也独木难支成不了事,二来他庞家被人杀上门来斩了嫡长子的消息已经插上翅膀传遍青州,如果他这新任家主不能早日手刃凶手一雪前耻,从此以后庞家又如何在士族林立的青州抬起头来?
所以,那两个名不见经传的江湖人物必须得死。
可真的只是名不见经传吗?
出身点苍宫的庞青云再清楚不过,那座太素山上的剑庐里都是些什么人物。
一百精骑在离洪洋县三十里外一处浅滩旁安营扎寨,歇息喂马,庞青云则照例盘腿坐在一旁,横一杆精铁长枪于腿上,静静调息。
习武并不似外行人看起来那般简单,只是拼个力气速度,比个悍勇无畏,尤其过了四品,练完了皮肉筋骨,会有太多座大山等着去翻越,且不说日日勤练不辍的恒心毅力,若是没有师傅带着登堂,上好的吐纳心法领着入室,无论如何蛮练都只是徒劳,若没有天赋运气,气血精神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更是难以捉摸。
所以武道一途走的人多,但登顶的却少。
庞青云还记得自己初练枪法时每日双手各举一杆大枪八个时辰,练完后手臂都已僵硬弯不起来,这是练力,之后便是点苍宫出名的抖大枪,劈崩旋弹,足足用了一年时间才从步战枪不过七尺余长,换到到约有两丈的长槊,之后又用三年时间,一路练回七尺枪,一身枪法已经炉火纯青,寻常武夫到这样的程度,便已经可以在江湖中混出不小的名堂,又或是在军伍之中搏一份功名,但在点苍宫里距离真正的登堂入室还差得很远,所以庞青云四品境界以后,不练步下枪,不练马上枪,单单选了练枪一途最为枯燥难成的“坐枪”,不仅每日行走坐卧都要与枪为伴,更要观海观云,观风观雨,观星夜气象,观战阵行伍,观一切可观之物,感悟求缘,若不是真正练枪的料子,只怕这一生都云里雾里,难有寸进,因此即便是在兵家圣地点苍宫,也少有人选择这条南山小径。
跟随庞青云多年的老兵都清楚在将军练枪时少去打扰,因此都各自找了位置坐下来歇息,擅长疾驰但持久稍差的雍州战马则放到水潭边饮水,补充体力,庞青云坐枪不过一炷香时间,却少见的睁开了眼,勉强运了一周天的心法,便收了修行。
“苏怨,当年七剑斩甲的剑圣苏尔之子?孔三痴,难不成与那一剑一萧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的孔文举有亲?杀了,惹上剑庐,不杀?心魔丛生啊……”
满眼血红的庞青云睁开眼,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狞笑道:“我的好大哥,果然死了也不让我安生……”
………………
苏怨和孔三痴走的不紧不慢,确切的说应该是顾凉川的那头骡子走的不紧不慢,这厮脾气着实不好,仗着自己如今是唯一苦力,犟起来连孔三痴都制不住他,正宗属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看样子是在山上作威作福惯了,又见多了像孔三痴这种高手,否则金刚相高手杀气一露,就算是训练有素的战马恐怕都得屎尿横流,瘫倒在地。
苏怨这几天话不多,也懒得看一人一骡处处较劲,他时常独自一人握着一枚月牙玉佩,怔怔看着,这玉佩不是什么好水头,只是普通的糯种,但本是一对,另一半在师襄姑娘手中,一直贴身收藏,只是苏怨没能寻到,不知是丢了,又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如今睹物思人,自然心情难好起来。
孔三痴不是个懂得情爱的人,所以不会出言安慰苏怨,这不是他所擅长的事情,自出生便有三窍不通注定了他会比普通人少了许多感情,当然也多了许多机缘,也许江湖上会有无数人愿意和他一样不通世事,去换取一身霸道的武学修为,至于孔三痴自己究竟做如何想,恐怕这世上不会有人知道。
一对师叔侄枯燥走了数天,经过几个村庄,入过一座不大不小的镇子,都没有停下脚步,一路向前。
这一夜,天色已晚,二人快出了飞鲈城地界,多赶两步,就是天龙郡的地界,不远处有一家客栈,一杆杏黄色旗帜在夕阳下迎风招展,上书一个大大的酒字能勾起不少过往客商的馋虫,苏怨打算在此投宿一晚在上路,这几天一直住在荒郊野外,他体力比不得孔三痴,也需要休整一番。
客栈叫做飞鸿客栈,相当霸气的名字,规模却很小,能挤下三十来个客人已是极限,但饶是如此依然空了不少房间,可见生意冷清,要究其原因,往来的客商但凡走官道,大都会清早就从锦湖镇出发,道路平坦,一路前行,只要不出什么岔子,过了午后就能穿过飞鲈城地界,进入天龙郡,只要再加把劲,顺着官道往前走上一个时辰,到了傍晚就能见到天龙郡城,里头的客栈青楼比起这孤零零的飞鸿客栈,强了可不止一星半点,好酒好肉,白花花的胸脯,没有谁愿意停在半路住在这荒郊野外,所以就算开在这条往来东西的必经之路,四周又没有其他可供片瓦遮头的地方,客栈的生意依旧不温不火,没有什么起色。
客栈的老板娘四十来岁的模样,算是踩在了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尾巴上,再过几年会是个什么样子不清楚,但至少现在还是一个媚眼就能让几个虚火旺盛的单身汉子在夜里辗转反侧一番的熟妇,客栈里冷冷清清,半个人没有,只有一个干瘦伙计趴在桌上打瞌睡,一只手插在裤裆里,口水已经流了一桌子,老板娘也不去呵斥这偷懒的货,自顾自斜靠在柜台上嗑着瓜子,想着心事。
就在此时,一身负笈游学士子打扮的公子哥朝着客栈走来,身后一个身型雄壮无比一看就知道是有武艺在身的侍从护卫一类的壮汉牵着一辆贵气马车,顿时让百无聊赖的老板娘两眼放光,赶紧丢下手中瓜子,扭着腰肢挺着臀花枝招展从柜台后头迎了上来。
等走近了,看清这公子哥的模样,果然生的俊俏无比,一张脸干净透亮的如同美玉,想必娘亲一定是个美人胚子,单看身形虽然不很结实,可仔细瞧瞧这细皮嫩肉的比起那些虎背熊腰只知道吃干抹净占便宜的臭跑江湖的可要有味道多了,吃惯了北方的烧刀子,偶尔也得弄些南方的暖心黄酒不是,若是能……
老板娘脚步突然一滞。
那拉车的到底是骡子还是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