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这么多年了,怎么离儿你的字一点都没能进步呢,如今看来大概已经定型了,只怕将来也不会有何改变了。”师父又开始教导我了,我低着头看着脚下竹子面成的地板小声的说:“师父就别在勉强离儿了,离儿除了练剑大概不能在有什么擅长了。”我看师父并未生气,又继续道“再说了,离儿与师父住在这梨竹楼许多年了,也从未与人写过甚家书或是信件。纵然离儿喜欢诗词,也只是记得其中深刻的句子,不喜亲自书写,更遑论各自作词了,师父就别在强迫离儿了。”“这会子倒是能言善辩了,琴棋书画你一样都不懂,唯一有些兴趣的诗词,却又做这些托词。若有一天去外面生活,难免贻笑大方啊。”木案上端坐的师父终于还是皱起眉头,“当年领你回来就是看你平凡普通没有侠义之士的帮扶只怕难以存活,而今却又责怪你诸多不是也是为师之过啊。再者这梨
竹楼多年来却是从未有外人来访,你又未出过这竹林,若是为师哪天大限忽至,你又怎样在这纷杂的世界作活。”师父的身体久病未愈,不惑之年两鬓已然斑白,如今在这人世唯一的牵挂却成了我这个一事无成的徒儿,我心内感动,觉得鼻头一酸却不喜表露出来,“师父对徒儿也太没信心了,离儿在这和平安乐的世界中怎会难以存活?再说离儿对师父教的剑术还是骄傲的,不讲一般的平民,只怕是武林中的平庸之辈也不能将离儿奈何呢。”“你这孩子,从未出过梨竹楼又怎知师父这一生修为有几分真本事呢?过了这许多年,江湖上也该是新秀辈出了……”
师父又去后崖上打坐练功了,我百无聊奈的坐在竹楼房顶上,白色的衣裳成了这无际绿海中唯一的例外。微风轻拂,绿色的竹浪瞬间活气过来,纷纷朝竹楼这边涌来,夹杂着翠竹白梨之香的气流将我的衣摆飘飞起来。梨花又开了啊,我看着竹海边上稀疏得梨花回忆起来,我六岁那年成了孤儿,父母亲戚都死于洪灾。那时候师父游历江湖,就在那个满目疮痍的土地上看到了我。我记得尤其的清晰,当时的我泪水已然干涸,只是绝望的坐在父母的坟堆前。后来,一位衣着端庄青年来到了临时搭建的村民蓬,他看起来风尘仆仆,眉宇间的神色让我不能体会,在流离失所的悲情中格外的现眼。一会儿,他在村民的指引下遥遥的望着我,那眼神像极了我熟识的亲人。他慢慢的走过来,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颤抖飘摇的我,像极了风中挣扎的蒲公英,我挣扎着站起来,拼命的扑到他的怀里,就开始歇斯底里的哭。师父后来总说他领我走是因为他若不帮助我我就小命难保,其实我倒觉得更多的是因为我那一阵不明所以的咆哮,不然村里那么多孤儿他怎么不都领走呢。
虽是初夏时节,这竹林后的梨竹楼却并未感觉到热浪。我坐得有些凉了,就从檐子上站起来。梨竹楼是师父和我一起建的,所有材料都是就地取材,用的面前的翠竹,这些竹子坚固粗壮加上我和师父又都是练武之人,所以这竹楼数年来损毁也是极小的。竹楼并未挨地,下面镂空,用木桩抬起,在用翠竹并排而面就形成了竹制地板。在这地板之上就单单只建了一件四四方方的宽敞的住房,连房顶也是用竹子并排而面呈的,这就是我住的地方了。师父的房间却在另一边,只是再没用木桩镂空,就简单的建在地上。师父说,外面的女子都是有自己的闺房的,别人都不能进,还说闺房特别漂亮,都是一家中最漂亮的房间,所以就给我建了梨竹楼。师父还曾感叹说只怕这梨竹楼是世界上最简陋的楼了,我却觉得是最豪华的,那屋里的竹床,竹凳哪一样都是师父得汗水筑建的。我轻轻的跳下檐子来,沿着竹道下到地上,几步便来到师父房间旁的小厨房里,看来今天,我们又得吃竹笋了。我们这许多年来的吃食用度全都是师父定期从外面购进来的,伴着竹海的一切可用之物,也从未短缺过。再者,梨竹楼背靠大山,我师徒二人也经常到上面练功散步,也常打些野味回来改善生活。只是这次师父半年都不曾出谷了,所以我们进春以来一直都吃竹笋。我虽不挑食,可一样东西喜欢了便能一直吃,从不生腻,没有特别感觉的却只能吃上那么两三次变不想再继续吃了,对这竹笋便是这没有感觉的。
我提着做好的米饭往山上走去,师父以前说过我其实不用特意来送饭给他,可我呆着无事可做,想到来山上走走也好,便坚持了这许多年,师父每天也只好呆在这山上了。沿着水流旁不成形的小路往山上走终于感到了一丝热气,不知名的小鸟啾啾的唱着歌,这绿意盎然的世界很快便要再热闹起来了。我是不喜欢春夏的,觉得这时节的一切都太吵闹了,不比秋冬时节来得宁静美好。这样一路遐想很快便到了师父练功的小茅屋,那简单的茅屋静静的立在墙角看起来孤独而又寂寥。旁边一颗不知名的大树繁茂的像一把撑开的巨型油纸伞,伞下的石桌石凳像是等待着谁的到来一样,安安静静的。茅屋里传来剧烈的咳嗽的声音,我赶紧拿出在山下打好的水走进茅屋,却看到师父呆呆的看着手中沾血的丝帕,我心内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我惊惶无措的看着师父,弱弱的颤抖着的声音传出来“师父”。师父他却并未惊慌的将帕子藏起来,他慢慢的将他叠好,“离儿,你来啦”。那口气像是我刚刚看到的一切都只是虚幻,可若是虚幻,我的心怎能如此的颤抖。师父又并未隐藏,看来这事儿竟然到了要和我讲明的地步了吗?我拿起木桌上的杯子将带来的泉水倒在那空空的杯里,“师父,这大热的天气,先喝口水吧,离儿今天仍旧只炒了竹笋呢,师父可莫要嫌弃。”“你做饭的手艺虽不是极好,入口还是可以的,师父吃了这许多年几时挑剔过啊。”我将碗碟布好,又将竹筷递给师父,“是,师父对徒儿最是宽宏大量了,可我这厨艺有一半还是沿于师父你呢。”师父微微的笑起来,端起米饭慢慢的吃着。“这许多年了师父带着非亲非故的我一直在这于世隔绝的梨竹楼中过着深入简出的清苦生活,可曾觉得累过?”“离儿如今也是大人了,竞这般问师父么?”我坐在师父右手边的长凳上,终是忍不住流下泪来。“这许些年怕是师父这一辈子过的最平稳最幸福的日子了。”“那师父为何不早日告诉离儿,你病得如此厉害,难道觉得离儿还不能信任吗?”“这又是说得哪里的话,唉,你这孩子啊。”师父放下碗筷,看着泪眼迷离的我,“迟早是要讲与你听的,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全告诉你吧。师父不剩多少日子了。”我听着这话眼泪更是藏都藏不住,“师父也要抛徒儿独自在这毫无乐趣的现世了吗?”师父长长的叹出一口气,“我早就是该死之人了,如今还活了这些年的平稳日子,已是老天偏重了。”“师父这又是在讲哪里的话,照师父这意思离儿原本也不是该被救起来的人了。”“你倒是伶牙俐齿,你先听为师把话说完再气也不迟。”我擦了擦眼泪,重新做好,认真的听起来。“为师少年的时候年轻气盛,仗着一声不错的剑术也曾开罪过不少人。那年见到你之前为师已然身受重伤,又毒入内府,本想独自找个地方了此残生。来到你家乡的时候便看到那里受洪灾之害,民不聊生,心想一些身外之物我一个将死之人留着也是无用,于是当了随身而代的一些物品打算交给受难的居民。便是那时就在村民的指引下看到了你,我本打算赠予你一些银两,可你那样子看起竟是比我还要绝望,小小的人儿却是了无生意,我刚走近,你就冲过来了。”师父的脸上露出笑意,我想起他当时的无措模样来,上天待我还是厚道的,我那时却是绝望,甚至一点呼吸的气力都没有,在看到师父的时候却莫名的活过来,看来冥冥之中也是有几分渊源的,也许是当初的我也看到了师父内心的决绝,想到这不禁又悲伤起来。“我那时已是自身难保,你却使性子硬要跟着我。我便想既然都是有缘之人,哪天一起离开这繁世也是好的,便也由着你。却哪知人是永远都不知明天会发生什么的。你与我来这梨竹楼之后,心境日渐开阔起来,活得也越来越有人样儿,我看着你找到自己的路心情竞也开阔起来,就想着若能多陪你些时日那也是功德啊。我变尝试着通过调整内息来抗毒疗伤,这样便也好起来,只是那毒终究还是没完全清除得,只是强行压制罢了。我身中之毒虽不是穷凶极恶之毒,却也因没能及时解治日积月累而生入骨血,以致现在弹尽粮绝,也只是表面光鲜了。”我听着师父讲过去的种种不禁觉得时间却实是快的,在我不经意的瞬间便跑出一大截。我过去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之中,却从没有好好的关心师父他老人家,如今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又得知这一成缘由,不由得心里懊悔,竟似像以前一样还没来的急好好珍惜便又要看到至亲之人离我而去,所谓离儿离儿,给自己的名字尽是这般贴切。“师父待离儿恩重如山,给了离儿最静谧安稳的心灵依靠,离儿却连师父这些年活的如此疲累都不曾知晓,这不是不孝吗?与离儿在这世上相依为命的灵魂知己即将与世长辞,离儿却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中,这何尝又不是不义?教授离儿武功道理让离儿学会做人的长者久病缠身,离儿却无事可做回天乏术,这可是不忠?”我哽咽着说完这些话,只是觉得心头像压了千斤的石头般沉重而不能呼吸。“你倒是把师父教的道理记得很好,可这不孝不义不忠却不是如此用的。你今后若能更加珍惜呵护自己,为师便也走的安心了……”
眼前的一切变得晃动不安,山色也让我如此的憎恶,我不知道我的身体是否颤抖,却清晰的听见心乱颤的回音。是了,师父走了,这世上便又只剩我一人了。我一人便看不到幸福的光晕;我一人,便听不到快乐的音符;我一人,也尝不到美好的滋味,便是眼下这如海得竹浪,这纯洁的白梨,这温馨的梨竹楼也不再如以前一样温暖了。瞬间,多年前的那种绝望,那种我快要忘记了的死亡的召唤终于还是如洪水一般冲进我整个身体。“师父,就一起走吧,留在这世上的才是最苦的,离儿不想留了,离儿只想呆在有温暖的你们的身旁,就让离儿一起走吧。”这样的认知就突兀的横亘在我的脑海里。
自那天以后,吵闹的夏天似乎都安静下来了,我把竹楼的角落仔细的打扫了一遍又到以前走过的地方仔细的走了一遍。我想着,这些在无人角落各自生长各自消亡的一切的生命,从今而后便要消受那如黑夜般无尽的孤独了,我注定是不能像他们一样坚强了。我这样静静的等待,就像等着最平凡的日出日落一样,内心无比的安宁又平和。只是我这一切的动作还是被师父仔细的看在了眼里。几天后的一个早晨,我像往日一样的醒过来,梳洗好后,便准备去厨房做早饭,却在打开门的时候闻到风吹来的香气。我走到门前便看到师父忙碌的声影。“离儿你起来了啊,来,快过来,看看师父的手艺有没有进步。”我注意到师父今天的气色似乎要比往日好上些许,内心也是一喜,就高兴的与师父一起完成剩下的菜肴。这一顿饭还是竹笋,可我竞觉得要好吃上许多,清香可口。吃完饭后师父没有像往常一样上后山打坐,而是邀我一起到梨竹楼的房顶上坐坐。高挑倾斜的房顶似乎让师父吃了很大的力气才上来,我赶紧过去扶他做好。“真好啊,这梨竹楼不愧是梨竹楼啊。你看那梨花,开的多好啊。这里谁然鲜有人来,她们却总是以最美丽的姿态呈现,不定那一天就被带到外面的世界了。那时,她们便又会在那里再妆点出这样的可人得时景了。”坐了一会儿,师父悠悠得声音响起。我知道师父定是察觉了我随他而去的决心,却也无力反驳,只好沉默起来。师父见我沉默便也不再说话,迷离的眼神望着遥遥的远方。我抬起头来看着师父的侧脸,棱角分明的五官只剩下残留的英气,更多的却像似无边的疲倦。他的长发没有像过去一样束起,只随意的披散开来。师父如今还不到知天命的年纪,却带着花甲老者才有的淡然。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觉得他有一种让我安稳的气质,而今依然如此,只是如今我在这人世得最后安稳便也要随风而逝了吗?师父,徒儿能遇到你,真好,真的,很好。
“离儿,这世上有一种力量能让人战胜一切的挫折与磨难,让平凡的人们变得坚强勇敢,能令一切索然的事和物变得美好。”我内心惊诧,原来世上还有这等厉害的武功,于是满脸茫然的看着师父。师父见我不解,又接着说道:“这力量每个人都能学到,却是半点虚谎都来不得,有人朝夕之间便能参透,有人终其一生也未能领悟。有人因其而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而也有人则因其一生背负着深痛地伤痕。师父便是因为领悟的晚了,便带了如今这许多伤害。”师父看着我继续说道:“离儿若有一天能够得到那种情感,便不会轻易的放弃自己,只会勇敢的去追逐了,而勇敢的人往往都会得到照拂。”我愈加的糊涂,看师傅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便也不追问。“离儿,还记得清那首江城子吗,背给为师听听吧。”记不清是哪一年了,师父从外带回一本诗词给我。读到那江城子的时候我们的心都被敲动,词中对亲人的思念让我久久不能平复。“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因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阑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我轻轻的念出来,回过神来,脸上早已泪迹斑斑。“离儿,师父死后找些翠竹伙着烧了吧。”“师父,你说什么丧气话呢?”“烧了以后,带着师父出去吧。去找一个叫封拟画的女子,若是那女子已经不在人世了,便将我的骨灰撒于离她最近的山崖之上。若她依然活着……不会了,她定然已离开人世了。”“师父是因为厌恶离儿一直缠着,所以故意找些借口支走离儿吗,离儿断然是不会离开的,师父就不要白费气力了。”我使出浑身的力气吼到,全身像被点住麻穴一样。“那离儿是要做那不忠不孝不义之人吗,连师父的遗命也要罔顾。若离儿不了了此事,只怕为师在九泉之下也难以安定。”师父懒懒得说道,像是说着什么赞美徒儿的美丽辞藻,却让我瞬间呆若木鸡。这只怕是师父这么多年来说得最毒的话语了。
太阳并没有因为我师徒二人的烦恼多做停留,甚至似乎比往日离开的还要早些时辰。我躺在竹床上,望着黑夜,师父今天的话语便一次又一次的从黑夜中冒出来……
太阳的光晕如约一般从翠竹之间的缝隙里穿过来,今天似乎起来的晚了,许是昨夜睡得太晚,可是师父怎地不来叫醒我……我如被人泼了冷水一般瞬间清醒过来,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