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的很漫长,时间过的也很飞快。
就在干瘪老汉眼巴巴望着街角,不停抖着手脚,抵御着不远处飘来馒头的香味,抗拒着肉体上的寒冷,不停地告诉自己,今天可以多买些馒头回村里,以待不时之需,这个念头翻来覆去,最后感觉时间比昨夜还要难熬的时候,一股子说不出的氛围从心底升起,当他看见远处满是匪气的宋大彪拖着一柄干净的宽刃刀,恶狠狠的撇了自己这边一眼,暗道大事不妙。都怪那相府小厮,在这人命贱如草芥的年代,摊上了将军府的喽喽,这下怎生是好!
宋大彪虽然拳脚粗劣,但胜在气势凌人,胜在膘肥体壮。还没等瑟瑟发抖的几个猎户反应过来,十几号小弟面色不善的围了过来。干瘪老汉最后想着村子里的二十几号人口,想着这回只剩下五六号劳力,渐渐绝望的恨不能时间能倒流回去,但是绝望这种情绪,终归只是弱者的专属。街角处,横七竖八的,干瘪老汉和干瘪汉子们来不及流尽最后一滴鲜血,尸体就已经被冻得僵硬了。
宋大彪觉得很晦气,把染红的刀子随手丢在一旁,这几个贱民居然搞的自己颜面不存,不杀不足以平憋屈,越想越憋屈,TMD,呸,宋大彪朝尸体吐了一口唾沫“玛德,给我看看,还有没卖柴禾的,统统叫他们送去将军府,诺,这几担也别浪费了,一块送走!”顿了顿,宋大彪想到那小厮说叨过崔小娘,单手按了按额头暴起的青筋,“这几个尸体,扔去那山上喂狗,好叫那些泥腿子知道,要好好做人的道理,你,你,你,还有你,快去搞定!”宋大彪指了指前头看笑话的几个面熟的本地流氓,“想要好好活着,就给大爷我老老实实的,本本分分的夹着尾巴,不然,这就是将军府给的教训!”宋大彪肆意的爆了脾气,感觉心气平和了些,大手一招,“走,弟兄们,大哥请你们喝酒,暖暖身子,再来收拾这些摊子。”一干小弟知道这是带头大哥要自己闭嘴,别乱说话,于是纷纷嚷着说,本地的治安是时候需要好好整治整治了,甚至得上报府上,要不,小地痞老流氓光天化日,滥杀无辜,堂堂京都脚下,这不失了将军府的体面,唬得几个小流氓目瞪口呆,屁滚尿流的四处找推车,要把自己的“罪证”按大哥的要求,从头到脚清理的干干净净。
这边,宋大彪瞟了眼街角处,几个利落的小流氓脚底抹油似的抬人推车,还有不知从哪提的水和铲子冲洗着街角,宋大彪得意的笑了笑,丝毫不觉得狗仗人势,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臭屁模样,几个小弟瞧着眼色,知道霉头已过,赶紧吆喝着上酒上肉,人五人六的好不热闹。约摸着人流量恢复,肚皮差不多了,宋大彪一挥手,一锭银子甩出,“弟兄们,吃饱了吧,干活,干活,别误了正事。”心里隐隐安慰自己,不过花钱消灾而已。
老天从来只是冷冷的看着穷困潦倒被打杀,看着无数人泣血祈祷,看着富豪们酒池肉林,放纵声色,看着昨天的区区一介布衣变成今日的堂堂一代王侯,天荒地老的不停轮回。所以,老天从来都是冷漠的,冷漠的如同树顶上那几只黑鸟,恶狠狠的盯着刚被抛下来的几具尸体。荒山野岭里的累累白骨,在同样惨白的雪地里头被掩盖着,可这一切,除了刽子手和吃了肉的黑鸟,还有谁知道呢?这一切,除了已经死去的孤魂野鬼和依然惦记的亲朋好友们,还有谁在意呢?黑鸟们看着远去的人影,呱呱叫着,盘旋而下,开始优雅的埋头进餐,这一切似乎如此和谐美妙。是啊,此刻,在漫天风雪中,除了正在饱餐的黑鸟们,还有谁会介意呢?
当然是有人介意的。
黑子眯了一会,因为这具身体并不需要过多的补充能量,在发了一会呆之后,黑子已经慢慢悠悠的砍倒了几根树木了。看着慢慢暗下来的天色,似乎又要飞雪了,似乎风也扯呼了。然而在看到慌忙朝自己跑过来的小八子,黑子心里突然发起堵来。
“我哥他们还没有回来,是不是......”小八子看着塔一样的黑子瞬间成了呆子,眼泪忍不住沿着干瘦的脸上流了下来,这一个十来岁的瘦弱小孩,仿佛回到了父亲去打猎的最后一个晚上,渐渐抽泣起来。黑子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小八脏乱的脑袋,“别哭,黑子叔现在去南街问道问道,你还没吃饭吧,那个桶里,还温着点肉汤,你先喝着,不过得给吴老爹留些,说不好,他们是喝多了酒,没钱付账,被老板扣住了,叔这会去去就回。”黑子看着收住眼泪的小八,拿起担子,胡乱捡了一些柴禾,临行前看了看依然悲伤地小孩,笑着说,“小八,给叔看好砍树的家伙,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吃饭还有力气么?我会告诉你这个秘密,不过前提是要好好等我回来。”黑子朝小八笑了笑,不等小孩子回话,挑了担子扭身就走。
黑子走的飞快,快到什么程度?天地间仿佛只是刮起了一阵风,仅仅是乱了片飞雪,如惊鸿飞渡,看不清红爪。可惜这天色冻人,等黑子赶到南街,只有一间酒家正要打烊。黑子见势赶忙叫道:“小哥慢些,这天寒地冻,还需要些柴禾么?”那正要关门的小厮,听见这话,看了看黑子的扮相,虽然强壮一些,不过果然是山里出来的感觉,眼珠子骨溜溜又左右瞅瞅,这会儿四下无人,小厮这才招招手,“唉,快些过来,别让人看见了!”黑子赶忙一步踏上前,跟在小厮屁股后头,不紧不慢问道:“店家这般谨慎,是不是京都有什么大事发生了?我一介村夫,消息闭塞,小哥要是好心,给我说道说道,也好叫我回村里通个口气。”小厮领着黑子走了一路,突然叹一口气,怜悯的看着黑子,“早上,也是一伙卖柴的,无妄之灾啊,因为宋府和桃府的口角,在南街口被砍死了......”“咚”一声,黑子宽阔的肩上,担子居然一下子落在了地上。
也不知是怎么走出来的,小厮看着发呆的黑子,似乎也是猜到了,在远处好心的提醒到,“你可要有点眼色,早晨就别出门了,过几日将军府过寿,这几日在大肆搜罗,你们卖柴禾的,也不容易,别像今日的那个老汉一样,做了冤枉鬼。”黑子充耳不闻,只是拖着挑担,迷惘的看着头上的一方天,映入眼帘的,却只有漫天的风雪,惨白惨白。
果然还是不能释怀啊!也是这样的风雪,三年前,因为和新晋的“烈火剑圣”比试,被唤作“疾风剑圣”的恩师竟然意外惨败,之后,平时待自己如同父亲的大师兄在众望声归中登上了掌门宝座,再之后大师兄居然带领门派投了北将军府,那个时候,恩师枯坐在独山之巅,在进行投诚的仪式时,溘然于世长辞,那个时候,就只有自己一人陪伴在老人家身旁,在那个时候,自己就已经体会到了什么是绝望。在江湖风言风语中,自己在不堪和纠结中徘徊,但最终还是选择了自我封闭,自我流放,从那一天起,江湖上少了一个天赋异人的疾风剑豪,从那一天起,草莽间多了一个黑子。直到走火入魔,险些死去,被猎户吴老爹救下,休养生息,游走在猎户村落,在天天的死亡和挣扎生存中慢慢打开心扉,感悟人生,体味得失,以为就这样如同普通人一样,慢慢守护着这个村落,就这样生老病死。可惜啊,虽然人最善于欺骗自己,不过最难以欺骗的终归也还是自己。原来自己从未忘却,只是一直在故意装作洒脱。想着师傅清癯脸庞上的的两道血泪,想着尸骨已寒但不知身在何处的吴老爹,黑子,从前的疾风剑豪,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是的,我回来了,师傅,我回来了,很抱歉,吴老爹,我回来了,可是还是有些晚了。
伫立在风雪中,拖着一根挑担,脸上挂着两溜冰柱子,黑子就这样闭了眼,耳边都是冷酷的风声。这一刻,漫天的风声仿佛从地狱传来,至上到下,如刀锋一般刮着,铺天盖地肆虐着,是的,疾风知劲草,劲草么,随风飘摇的可是墙头草。不知过了几个时辰,黑子重新恢复知觉的时候,原先愤怒的血液已然变冷,仿佛在被冻成了人形冰雕的同时,一切都被冰冻住了。黑子睁开眼,一抹阳光刺入眼睛,黑子抖抖肩膀,一身的冰雪陡然化作冰屑碎了一地,似乎疾风的冰冷已经深入骨髓,黑子在第一抹阳光下,伸出冰冷的手掌,一股细细的、冰冷的劲气似乎要透过手掌喷涌而出。长这么大,在口授心传之下,貌似也没听过这类传闻,似乎自己在昨夜掌握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撇开冰冷的周遭,黑子抬眼看了看头顶的那方天,默默在心底重新说到,师傅啊,还有吴老爹,真的,我是真正的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