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怀鬼胎的大龙先在家院门口往里瞅,见父亲在不在。
偷偷摸摸地做什么?怎么不进去!李蜜在他身后大喝一声。
大龙一回头,看到父亲就大吃一惊,才一上午的功夫,父亲就面目全非了。只见他右手鲜血淋漓,走路还一瘸一拐,发髻散乱,衣衫褴褛。
爹,你手出血了,脚也坏了吗?大龙扑上去:我看看。
没事,回家。爹脸拉老长,高高地扬起手,象扬一面旗帜。
刚进院里,宛娘就抱着小龙从上屋冷笑着走出来:
你这么早就回来了,不应该呀,偷吃了鸡蛋了,那可是抗饿的宝贝呢!
父亲看这娘俩,问:谁偷吃了鸡蛋?
宛老婆子从东偏厦举着两个半拉的蛋壳说:除了这个孽障还有谁呀,看看,生着就吞了。
你还偷东西吃!李蜜恼怒得忘了一上午的苦累,扬起手就要打:说!为什么偷东西吃!刚才我看你就不对劲,到了家门口不进来,在院外偷窥,你什么时候养成这种毛病?
瞅瞅,说得多轻巧,养成的毛病?我看是天生的吧。那天他娘偷吃了我的鸡,那可是做种的大公鸡,全村也找不出那么漂亮的来。这下子可好,以后咱家母鸡再也孵不出小鸡了。
宛娘说。
大龙心里想着小妙怎么样了,被发现了吗?忽觉脸上一疼,接着耳朵里吱吱鸣响,眼前冒金星。
又往哪瞅,神情不正,一脸的邪相。李蜜骂道。他右手疼痛打不了,用左手狠命打下去。这下子打在大龙的右脸蛋子上,一下子把他的歪脸又打正了。
说起大龙的歪脸还真是李蜜打的,那年大龙八岁。李老太爷托人从县城捎回个马皮口袋,说是从内蒙得到的热水器,放在脚下睡觉能一夜都热乎。那时宛娘还没有生小龙,和宛老婆子两人对大龙不算太好,但也不能说糟,因为宛娘入门好几年也没生个一男半女,日后说不定还要指大龙养老。且说这个热水器让李蜜孝敬了丈母娘,宛老婆子跟得了个狗头金似的把灌热水弄成了天天晚上的大仪式,引起了大龙的无限好奇。
那一晚,正当宛老婆子要灌水时,村长派人来找,她就急忙跑了出去。
李蜜躺在炕上看书,宛娘坐在炕沿纳鞋底子,大龙就到外屋把那个热水器灌了满满一下子开水。咦,盖怎么拧不上?姥姥天天都是这么拧的,大龙看得明明白白。大龙觉得烫手,还沉,聪明的他趔趔趄趄拖着这个热水器放到炕上,想着有个东西托着,好拧上这个盖。谁知这东西口一歪,哗的一声,开水都淌了出来。这下子可好,宛娘嗷的一声大叫着跳起来,秀才扔了书一个高跳起,大龙扔了水袋也放声大哭,一炕滚烫滚烫的热水淹了被褥。
秀才一见大怒,扬起巴掌就扇了过去,大龙的脸立时就肿向一边。
这事大龙没跟任何人说起,每当哪个长辈提起这事,他就笑道不记得了。
李蜜打完那股火就消了。他看着儿子的脸也有些后悔,再一看大龙的两条腿烫伤了,破例让他睡在身边。这一夜大龙又高兴又难过。打记事起他就在下屋住,当时好象是春天。大龙独自一人睡又冷又害怕自不必说,有天晚上耗子还来咬他的脚。多少个夜里他想爹爹想妈妈,就偷偷跑到上屋,睡在爹爹身边,但每次宛老婆子都把他抱出去。她连下屋都懒得进,直接就把孩子放到院子里。白天趁着爹去学堂,那娘俩正告他不许进上屋睡觉。经过了一春天的折腾,大龙彻底死了心。严格地讲,这个孩子已经习得性无助,他彻底没有要求了。
现在睡在爹爹身边,他小小的心被快乐充满,很快就睡着了。但是,没有了被褥的炕又热又硬又硌得慌,大龙疼得从睡梦中哭醒。脸疼还在其次,腿疼得钻心难受,裤子和皮连在了一起。他不敢动也不敢翻身,忍着疼再入睡。宛老婆子嫌他睡梦中哭哭汲汲,就把他放到院子中、秋季子夜的风霜里。
现在大龙捂着脸哭了起来。宛老婆子说:那么大个小子了,天天哭哭汲汲的,象个娘们,说不定长大了就是个免崽子。
憋回去!李蜜大叫。看你以后再敢哭一个!
大龙真的憋回去了。他抽答抽答,泪眼看着爹爹。
再不许偷吃鸡蛋,知道不?那是你妈和你姥姥换针头线脑的,有大用处的。你若想吃,跟你妈妈说,还会不给你吃吗?为什么要下作地偷!
记住了吗?
记住了。大龙点头。去洗把脸,吃饭吧。
饭桌上,大龙看爹吃啥他吃啥。他只要和爹爹一起吃饭,姥姥就不给他喝那奇怪的汤。
终于吃完饭了,大人们全都要午睡一下。
大龙回到自己的下屋,叫:小妙,你在吗?
妙——那个小东西迟疑地从一个米缸后探出头来。
大龙一把抱住:你真聪明,知道躲起来了。好样的,下次还这样啊。我上学时没人保护你,你要自己多留心啊。
妙——小妙一直叫着,绕来绕去,肚子里还会呼噜着,扬着头看他。
饿了?等我想想,那个鸡蛋不让吃了,再说你还不喜欢。咱出去找点吃的。
把小妙揣在怀里走出去。
正午的江边一个人都没有,村里人都有午睡的习惯。
大龙把小妙放到沙滩上,说,乖乖地等我,不要跑哦,我去给你弄吃的。
他脱了衣鞋,来到水边,先用水撩撩前胸后背,然后一个猛子扎到江水里。
村里人属大龙水性最好。因为别人家的孩子都金贵,怕淹死,父母严令不让下水。就是最热最热的夏天想玩玩水,也得大人看着。如果大人不让,偷偷玩,那也是有限的几次,只有大龙没人管,没人担心他什么。所以一年四季除了冬天,大龙有机会就下水玩。
等大龙抓一条鱼从水中一露头往岸上看去,他就呆了。
怎么那么多的鸟啊。沙滩上、树上,密密麻麻,叫着蹦着,黑黑压压,乱成一团。再一看所有的小鸟都围着一个圆圈儿叫,示威,合拢,那个圆圈儿越来越小。圆圈中心有个小小的半边脸黑半边脸白的小猫,冲东面叫一声,掉过头来又冲西面叫一声,奶声奶气的,惹来众鸟儿更疯狂的叫嚣。
可是不得了。大龙噼哩扑拉地跳上岸,手舞着鱼大喊大叫朝那个圆圈跑去。
就象风吹过了麦田卷起了麦浪,鸟儿们腾空而起,一下子散个干净。小妙向他跑过来,抓住他的腿就往上爬,在他身上留下了一溜儿血爪印。这小东西爬在他的肩头死命抓他,不安地前瞅后瞅,浑身直哆嗦,眼里全是惊恐。
大龙笑道:真完蛋,它们都是你的菜,你怎么还怕它们。好了,没事了,下来吧,给你弄吃的。
小妙就是不下来,摘都摘不下。秋天了,水冷江风更大,大龙立马上牙磕打下牙,哆嗦起来。他没有办法,只好狠着心忍着疼把它摘下,一手捂着它,一手把衣鞋一一穿上。
他蹲在那儿,把小妙夹在腿间,在石头上把鱼砸成肉饼,刺都挑出去,再砸成肉泥。这下子小妙闻着味了,不待它喂,上去就吃起来。有几个鸟儿又飞了回来,在不远处上窜下跳叽叽喳喳,大龙扔块石头赶走了它们。
大龙啊,在做什么呀?有个声音说。
大龙回头一看,米雪娘端着一盆衣裳,旁边站着笑盈盈的米雪。
大娘。大龙笑道:是小猫。
我看看,米雪跑了过来。呀,真好看。伸手就摸。谁知那个猫儿全身的毛都竖起,嗷了一声就要咬米雪的手。哎呀,咬人呀!米雪马上跳开去,恼怒地看着小妙。
它吓坏了,刚才一群鸟儿围着它叫。
是吗?米雪娘笑道:那是欺负它小,知道等它长大了要吃自己。
是这么回事。大龙说。她叫什么名字呀?米雪问。
叫小妙。
我听说你赢的那个宝贝让大鹅给吞了?米雪又问。
孩子,你们在这儿玩,我先洗衣服去,秋凉了,也就是中午水还不太拔手。米雪娘说,在水边洗起衣服来。
没有,那个是用来糊弄他们的。大龙说。真的在我这儿。
真的,你太聪明了。米雪一脸的崇拜。那我看看行不行?
大龙四下里瞅瞅。当然,谁不行你也行。只是今天不好,哪天的吧,哪天我给你看。
小雪,帮我抻着点衣服。米雪娘大声说。
来了。米雪瞅他笑笑,我娘叫我。
去吧,我下午也要帮我爹下地呢。大龙说。
在这块黑土地上开荒就是找个树不多的灌木丛,把树清掉,用石头在你要的地四周垒好,或者干脆种几棵各色的树,然后春天播种就可以了。这片土地肥得流油,草长得也茂盛,刚一杀冬就得烧荒。不过那就是来年的事了。
上午秀才造那么狼狈并不是开荒弄的,李家原本有块地。因为全家人不指着这块地糊口,所以地里年年就种玉米大白菜土豆这三样。他家地里草和庄稼一起长,隔三差五除那么几次,春天让学生来撒上籽,秋天再让学生帮着收,收多收少都是个乐和,弄得秀才觉得种地是件轻松浪漫的事。
早上,秀才想着陶渊明的志向,觉得自己也要实现这一理想。他兴致勃勃地去江边砍了江柳,想编个篱笆,好望来年春天种上些各色菊花。谁知砍江柳时没注意,一脚踩突噜了,歪了脚脖子,身上的衣服刮得破破烂烂。待到编篱笆时,又把手扎得象烂桃花。肚内又饿,身上又疼,回头看自己的成果,不到两米长的篱笆歪歪歪扭扭。
秀才就叹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啊。举头看看太阳,日当中午,居然到了该是吃午饭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