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而为人不幸是有一个不着调的父亲,而更大的不幸就在于拥有一个同样不着调的母亲。
不知道出于什么机缘,他被叫做大龙。其实,那个时代,人们很少以属相为名,认为这样是胆大包天,不好养活。所以,一出满月,母亲姜桃花就叫自己的头生子为大龙,父亲愤怒地对母亲吼道:“叫什么大龙,难道他是皇上吗?”母亲那时一贯凡是身边人反对的就一定要坚持,所以他就叫大龙了。
此后十年间,母亲一气生了三个孩子,大龙、二凤、三凤,弄得儿女龙凤呈祥的,好不热闹。然而母亲姜桃花并不认可自己的身份,总是花样百出地过着自己的日子。慢慢你就知道了。
这天,疙瘩村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县太爷的师爷李老太爷告老还乡了。村里的能人米盛和老太爷做伴一起回来的。为此,村学放了假,过午时分,李秀才领着老婆孩子到村口迎接。村口还有米家老二老三领着老婆孩子一大帮人等在那里,还有一些看热闹的闲杂人等,一时热热闹闹,颇为喜庆。县太爷开恩,用自己的轿子送李老太爷还乡,四个轿夫抬着李老太爷一路辛苦,两天两夜,终于在夜幕四合之时赶到了疙瘩村。
宛老婆子从早上就站到村口不停地眺望,见远远地一行人顺着山道逶迤而来,立马大喊:“爷爷回来喽!爷爷回来喽!”村口立时热闹起来。不知谁还弄了一挂鞭,轿子一停在村口的迎宾松下,有人将鞭炮点燃,噼哩叭啦的声响引起了孩子的欢蹦乱跳和女人的尖叫。
李源李老太爷一时老泪纵横。轿帘一掀,李老太爷迈出轿门,冲大家一抱拳:“乡亲们大家都好哇!”一时叫大爷、叫叔、叫爷爷的乱成一片。李老太爷一眼看见自己的儿子,容颜已见苍老,鬓边有了白发。三十七八的年龄也正该如此。孙儿大龙呢?正转念间,忽见五十来岁一老婆子抱一几个月大男孩杵在自己面前。“老爷子,这是你的孙子,你还没见过面呢。”又一杵小娃娃:“小龙,快叫爷爷!”那娃娃面无表情,还不太会瞅人呢。“谁谁,这是谁?”李老太爷仍然脸上带着笑,他不认识这个小孩。“您看您,亲孙子都这么大了,也没见过面,难怪不认得。”老婆子说完又大声喊起来:“这是您的亲孙子,叫小龙!”又从身后把宛娘拉到前面来:“这不你的儿媳,小龙的娘。”李老太爷瞅了儿子一眼:“这怎么回事?”“爹,回家再跟您说。”李老太爷瞅着儿子那样子就来气。“大龙呢?”他问。“这孩子又不知野到哪儿去了。两天前就告诉他爷爷要回来,一点不往心里去,还不如小龙,和我在村口足足守了两天。”宛老婆子说。“行了妈。”李秀才一扯丈母娘的衣角。李老太爷的脸色阴沉起来。他跟乡亲们打着招呼,在前面大步流星地往家走,再也没理儿子和儿媳。
李老爷子直接进了上房,且不脱鞋,就那么坐在炕沿上。李秀才和宛娘垂手站在地中央。
“您老洗洗衣脸吧。”宛老婆子端盆水进来。
“亲家母不必如此,让小辈们来吧。”
“瞧您这话说的,侍候您不应该的,按说您也算得上我的长辈呢。”
“亲家母,差辈了吧。儿女亲家你怎么好自称晚辈了。”
“我不是说那个,我……”
“宛娘是我的儿媳,你是她妈不是?你怎么和宛娘一个辈份,越活越回去了呢!”
“老爷子的嘴是真不让人。七十多岁一点不糊涂。”宛老婆子笑道。
“娘,给我吧。”宛娘接了过去。“爹,洗洗脸吧。”
“先放那,大龙睡哪屋,我去看看。”李老太爷起身下地。“爹,他不在,白天黑夜不着家。您大老远回来的,先歇歇吧。”宛娘说。
“哪屋?”李老太爷冲儿子吼。不料李秀才问宛娘:“哪屋?”
李老太爷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迈步走了出去。
“东偏厦,爹。”宛娘和李秀才、宛老婆子跟在后面。
东偏厦显然是个仓库。
地上摆着几个大号的水缸,严严实实地盖着盖子,不用问是装粮食的。炕上堆着不用的箱子椅子,仅留二尺多宽一长溜空间,上铺着黑得看不清本色的被褥。墙上挂着黑灰,一嘟噜一串串,象冬日房檐一排排的冰棱。屋子里一股霉烂的味道,很浓,还好象夹杂着老鼠屎尿的味道。
李老太爷气冲脑门,他哆嗦着指指炕上,又指指地上,又指指李秀才:“大龙就住这儿?”
李秀才也有些吃惊,这屋子他从未来过。自打八年前宛娘说孩子大了,一个炕睡不方便,按周公之礼应该分房,大龙就独占东偏厦。他还庆幸这宛娘深明大义、不象姜桃花呢。
“爹,大龙一天到晚不着家,又不洗脸又不洗澡,跟个野人差不多少……”宛娘上前忙解释。“咄!”老太爷一指宛娘。宛娘一哆嗦,退后一步。宛老婆子一拉女儿,女儿偏过身子挤出门站在外屋。宛老婆子抱着小龙站在门口忍不住开言:“老人家,你大老远回来不了解情况,大龙这孩子天生不喜欢在家睡,他经常不着家……”
“亲家母是来串门的吧,来了几天了?”
宛老婆子说:“姑娘小,不懂事,这么多年我一直在这打点着。”
“你在这边亲家翁谁照顾,宛娘那边还有个孩子吧,没爹没娘的,也正要有人照顾。”
宛老婆子有些发讪,“这是不欢迎我啊。”
李老太爷往炕上一坐,冰屁股,立时眼睛立了起来:“畜牲!”他大骂:“你摸摸这炕,有点热乎气没有?这被褥都要长毛了!天下有你这样为人父母的吗?”
李秀才一下子跪在地上,喊:“宛娘,快给爹跪下,爹生气了。”
宛娘从外屋就要进来,被宛老婆子一把拉住:“就不去!大老远回来就不消停,还让不让人过日子了?”“宛娘,我叫你呢,你听见没有?”李秀才叫。宛娘急忙甩开娘的手,从门边挤了进去,跪在地上。
“辱没祖宗的东西!”李老太爷点指大骂:“八年前有过约法三章吧,那条幅呢?”可笑李秀才歪着头四下里看,“条幅……”最后又看宛娘。“爹,那玩艺烟熏火燎的,黑的不象样,”“就象大龙。”宛老婆子笑着捂嘴。“过年刷房,就不知放哪了。”
李老太爷看看儿子,看看宛娘,又看看站在门槛上的宛老婆子和小龙,忽然没了力气。“您老还有个孙子吧,小龙这么好个娃娃,您怎么连看都不看一眼,天底下有这样的爷爷吗?”宛老婆子高声说。
“出去!”李老太爷说,一头躺倒在炕上。
“爹,请到上房休息。”李秀才说。
“出去!”李老太爷说着,闭着眼再不吭声。
“烧烧炕。”李秀才一搥宛娘。宛娘和老婆子抱柴,费了好半天劲才将灶坑点着。
现眼的是,这炕大概有几年不见烟火了,缕缕白烟不时从炕上这里那里冒出,还有一些受了惊扰的潮虫、蜈蚣张皇失措地四处乱爬。一时屋内乌烟瘴气,李老太爷咳嗽起来。
李秀才也咳嗽起来。他抖着肩膀一边咳嗽一边说:“爹,烟太大了,您回房吧。这炕得烧一气才会好。”
李老太爷咳着,就是睁眼。李秀才忙起身将窗子打开。外面秋风很硬,烟顺着窗大股大股往外冒。一会儿功夫,屋内清凉了下来。
“饭早摆好了,让爹吃饭吧。”宛娘进来说。
“爹,吃饭吧。”李秀才说。
“我不吃,我等龙儿一块吃。”
“龙儿他成天不着家,吃饭也不见个影儿……”李秀才嗫嚅着。
“你是说这个家从未有人等过他?”
“那倒也不是,关健是他不回来,回来也不上桌。这孩子怪着呢,爹你不知道,这孩子越来越完蛋,没个人样。”
“住嘴!这话是你这个当爹的该说的吗?你给我出去!”
“闹吧,临死了也不留念想。”宛老婆子往灶坑里添了一把柴,低声嘟哝着来到上房。
屋地里一张八仙桌上摆满了饭菜,宛老婆子正在用手往嘴里塞一个鸡蛋,见女儿进来了,一边嚼一边点头,老半天才咽下去。“你们也吃,可香了。”宛娘正待伸出手去,只见门帘一挑,垂头丧气的李秀才走了进来。一家人围桌而坐。“怎么办啊?”宛娘说。
“等大龙回来吧。”李秀才无可奈何。
话说宛老婆子新得一病,叫狼犬疾,看见吃的东西摆在面前不让吃那比杀了她还难受。刚才满嘴流油地大块朵颐没几口,这下还得无休止地等下去,立马失了态度,一边说:“咱先吃吧。这是何苦!老的老,小的小,都不抗饿。老爷子这是故意找别扭。”一边筷子如雨点,目光如闪电,抓起一碗饭,三下五除二,只两三分钟,直吃得心满意足、杯盘狼藉。
见此光景,李秀才叹了口气,对宛娘说:“吃吧,待会儿爹想吃了你再做。”
“吃吧,不吃还等啥呀。”宛老婆子抹抹油嘴说。一脸的满足。
宛娘也叹口气,接过秀才递过来的筷子,刚端起碗,忽听一声喊:“爷爷!爷爷!”门帘子一挑,大龙跑进房来。大家都是一楞。
就是这种走错地方的感觉伴随着大龙的一生,多少个不眠之夜他都会伤心地回味起是亲人又不似亲人的那满脸错愕的表情和那摆着杯盘狼藉的好吃的饭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