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行队伍,又大概走了约有两个时辰,才走到这四苍山的杨家别院。离了这雁荡关那一段官路,到这四苍山的路便有些不好走,春红身子本来就不甚好,一路颠簸下来,脸色苍白,朱唇无血,看起来十分可怕。到了别院,两名侍女被路南风赶到一边去了,将春红扶住,将春红送到房间里去。
别院早已经被那些提前赶来的家丁仆役打扫干净,这房间除了有一股淡淡的因为长期无人居住的霉味,也是打点的异常精美。两位随行的侍女从后进来,点上了安心凝神的香炉。路南风将虚弱无力的春红抱到床上,弄了一杯清茶给她喝了。
一同来到别院的大夫替春红把了脉,跑去别院的药药房里找了几味药煎了给春红服下,春红的脸色才渐渐有了好转。于是路南风便照顾着春红知道她慢慢睡去,将一应事物小心交代给了两位侍女,才从后院中走了出来。
杨业早已经待在了前院之中,对着一树正开放的桃花暗自发呆。
这前院什么都没有,似花园假山小湖,都是在后院。只有这一颗桃树,当年杨家修建四苍别院的时候便发现了,是自然生长在这四苍山中,雁荡山千年以来因为气候的原因,从未有过桃树生长,这棵桃树却异常坚强的活了下来,于是杨业便将那些工人将桃树移栽至后院的想法给否了,怕的就是这桃树不能活下来。
如今那桃花开得十分灿烂,如同一团明亮的火,伴随着那天空中散发出来的并不是如何热烈的阳光,加上这淡淡的桃花香味,仿佛在这前院之中,便有一个别样世界,虽不是如何热闹喜人,却异常安宁静谧。
如今这阳春三月,虽不是江南繁华胜景地,却依旧窥得一院桃花花盛开,杨业很开心也很高兴。
路南风不懂,但是这样一处地方,能看到如此美丽的桃花,他心中也是十分舒畅。他走到杨业身边,望着这四苍山的翠绿景色,近处的风景之中还能看到些许红黄色彩,想来便是那山中的野花簇拥,开得热闹。
杨业从发呆的意识中惊醒,看着身边的人,笑了笑。
“等吃过了饭,我带你们去后山看看,那里空气很好,景色也美。”
路南风点点头:“一切听你安排。”
“你看这桃花……”杨业伸出手,接住一片掉落的花瓣,“无论是多么险恶的气候,也不管这气候适不适合这桃树生长,她已然坚强地生长开来,并绽放出如此美艳动人的花朵?”
路南风的水平只会识字,不懂吟诗。听着杨业的感叹,有些一头雾水,他摸摸自己的头,诚恳问道:“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生命。”
杨业摇了摇头,转身走开,留下更加迷茫懵懂的路南风在那里不知所以。待路南风醒过神来,杨业却已经走到了门外,他便跟了上去。
“去哪儿?”路南风问。
杨业指着北上的一条通往山中的小道说道:“反正吃饭还有时间,我们去山里转转。”
说罢,他便顺着那小道,往山里走了,路南风没的法,也便一同行去。
这三月的春,四苍山顶处的雪还未化去,伴随从山下传来的阵阵清风,略有些寒冷。杨业和路南风,一前一后,各自无言走在这小道中,两旁尽是参天古树,听着从林间传来的鸟鸣和山泉溅落的声响,两个人的内心却一片空明,不觉吵闹。
路南风走在后面,佩剑背在身后,灰色的袍子被他松了开来,看起来宽松不少,山风吹过,袍子顺着风来的方向向后飞扬。杨业走在前头,头发被梳得还能匀称,从鬓角垂下的两束发丝被这迎面而来的风吹散开来,有些凌乱。
渐渐的,走过一道弯路,路过一汪清润的潭水处,那小潭如同山间一轮清月,只有风才能让潭水表面惊起一阵阵浅浅的波浪,偶尔会有一片前秋时节坚持着未曾掉落的枯叶从林中落下,落在水面。水潭旁边有一方石桌,四个石凳摆在桌子周围,桌子上凳子上满是山间飞来的尘土,还有那一层凌乱的松针散落在上面。
再走了差不多一刻时间,这条小道走到了尽头,两人的眼界也豁然开朗。光线更加充足,视野也更加通透。小道尽头处,是一处山崖,山崖边一块凸出去的巨石边上一棵古松亭亭而立,杨业和路南风一同站在那巨石边上,看着四苍山外的风景。
山下不远处便是那苍茫荒凉的戈壁滩,与这四苍山苍翠劲绿的景色形成鲜明的对比。杨业负着双手眺望远方,山下传来的巨风将他青蓝长袍吹动着,猎猎作响。
路南风站在他身旁,双手环抱胸前,他一头乌发本来就是随意披在肩上的,被强风一吹,更显凌乱。
“你看这江山。”
杨业指了指远方,路南风随着他指着的方向看去,隐隐约约似能看见玉关镇的模样,只是距离实在太远,他看不真切。他无奈地摇摇头:“我不懂你在想什么。”
“为什么不懂?”杨业很疑惑,所以他是真的疑惑,于是他很真诚地做出一个很疑惑的表情在问。
路南风又摇头:“或许我从小就是这样,年少的时候父亲给我找了一个师父学习武艺,当时师父问我学点什么,我说要学习刀法,可是他教我练剑;后来二叔跑镖回来,问我想做什么,我说我想做武举人,因为那样就不需要饱读诗书去考乡试,结果他带我来玉关镇跑镖;后来父亲死了,乡里人问我想干什么、为什么不娶一个媳妇儿,我说我不知道喜欢什么样的,后来我发现我就喜欢春红——一般的人怎么会喜欢她这种姑娘。”
说到最后一句,路南风看着杨业,顿了顿他继续说道:“所以我活得太夸张太神奇,而你不一样……”
杨业打断了他:“怎么不一样?”
“你从小生在大户人家,活得很滋润。但我不同,自小拜入师门学习剑术便要做很多事情,每天都是累死累活,什么挑水做饭洗衣服都是我在干。可是师父告诉我,这世间学习剑术的人是没有未来的——他不止是仅仅说学剑,他还说学拳学刀法学腿功都没用。他说这世界上还有一类人,像是仙人一般,离你千步之遥伸出手指便能将人杀死,千里之外的地方,有些人可以踏着飞剑不消片刻飞来将人首级取下。他说的这些我都信,因为江湖上人人都知道,也有好多人真的见过,我也见过,就在昆仑山脚。我曾想过也要过这样的生活,学习那些犹如法术一般的精妙武学,师父一棒子把我打醒,头上起了好大一个包,他告诉我,那些人使的不是武学,就是法术。”路南风叹息着,停了下来。
杨业转过头,路南风的神情也很诚恳。他从未见过路南风这样认真说一件事情,就像是突然间触碰到那人内心深处向你打开了心扉。而路南风此时就是那个打开心扉的人,他很细心地在说着他的过往,那些从未告诉过杨业的旧事。所以他没有插话,让路南风继续说下去。
路南风挥了挥手:“可是我知道,世间哪有那么好的事情。我说考武举人,其实就是个借口,一个武师,会点剑法,有什么用,所以二叔二话不说就把我带到这边来开始当镖师,走镖。去过西荒沼泽那么艰险的地方,看见那些蛮人反而更加亲切,哪怕是那次我们一同被绑在一个盲山脚下的蛮人部落中,放在牛粪堆上,准备将我们烧死,我那时候都平静的很——虽然我也想活下去。但烧死总比被沼泽里的瘴气毒死舒服。所幸后来我们都没死,彼此之间还这么好。”
路南风看着遥远的地方,那天地交接成一条线的方向:“所以我不怨恨什么,也不羡慕什么。我能遇见你,我就很满足;你把春红让给我,我就很幸福。”
然后他回过头,看着杨业,柔声说道:“那天晚上我喝醉睡去之前,我说过什么,就在刚才我想起来了。”
杨业释然地笑了笑,算是解释:“其实也说不上让,春红姑娘喜欢你,她对于我,更多的是对待恩人一般。而你不一样,她这一生只服侍过一个男人,那就是你。当她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相信了,因为一个人的眼神很难说谎,她的眼神没有说谎。”
“至于喜欢春红姑娘……”杨业继续说:“她这样一个姑娘,愿意为自己喜欢的男人受那么多苦,任谁也会动心。”
“所以我不怪你。”路南风说的很真挚。
杨业拍了拍他的肩膀,满意的笑了。
小道里,一个家丁跑了过来,原来是午饭已经备好。
而这个时辰,看着那一轮日头在天空中的位置已经过了午时,主要是在路上耽搁太久,所以这午饭时间来得有些久。两人相视一眼,互相朝着对方笑了笑。
之后两个人便一起走着,向着别院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