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姑娘背对着路南风坐着,但他知道,她就是春芳阁的那个春红。他也说不上对这姑娘什么感觉,也来不及想这春红为什么会在这里。只是多年以后再回到一个地方,再见到那个夜夜陪伴自己的人,虽不是真的枕边人,却共度枕边事,这样的人,总会惊起内心一片涟漪。如同秋后熟透的松果掉落一潭静谧的山泉之中,波浪滚滚。
春红穿着一份淡粉色丝缎衣裳,将她的曼妙身段衬托的极好,发饰也算讲究,盘起的发髻上插了一根白玉似的珍珠银簪子。然后春红姑娘慢慢转过身来,眼波流转,柳眉轻扬,粉鼻之上不知为何一粒汗珠似落未落,朱唇微启,露出一道洁白的牙,她脸上胭脂水粉都抹得极淡,衬着那白里透红的皮肤,在烛火中明暗变幻。路南风看着她这般模样,一时半会有些痴了,他摸了摸自己的头,不好意思说道:“你这样打扮,比三年前看着还美上好几分。”
春风听着他的话语,扑哧一下笑了起来:“路公子这意思,三年前的春红,难道说不美?”
路南风被她这样一说,顿时雅言,打着哈哈,自顾自寻了位置与春红对面坐着。然后他说道:“三年前你也是漂亮的,不过现在看起来更漂亮。”
春红替他拿出杯子,将湖中沏好的茶水缓缓倒入杯中,递到他面前,待路南风拿起杯子喝了,她才说道:“当年春红在那院里,与众多姐姐们自然是比不得,这我知道。不过那些年,是真谢谢路公子,若不是你,我恐怕连赎身的钱如今也是挣不回来的。”
路南风轻叹一声,不知如何作答。
春红继续说道:“其实后来,翻春红牌子的相公就更少,我也不责怪。那几年妈妈给的分红我总是藏在那里,那些钱,要真是赎身,怎么也是不够的。还好那日杨少爷来了楼子,给了我一些钱,叫我赎身了去。”
“后来呢?我今天听那门口的小厮说,你回了老家?”
“是回去了。”春红说到此处,脸色一沉,表情有些不好看。路南风看她模样,倒是回忆起了什么伤心的事。可是路南风这人,和老少爷们一起喝酒吃肉谈天论地骂天王老子都没问题,但面对着那些凄凄切切的女子,稍有点姿色的,便没的话说。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女人。
一时无话,春红本是风流场出来的姑娘,最善于交道。可是她也不知道如何说下去,说白了,其实这路南风对于她,也和别的男人不一般。这天下对待她这般姑娘有这种情谊的,不是没有,那洛阳南碧玉桥里的玉蚕衣和那八王爷之间的故事这天下都传遍了。这样的佳话,那些楼子的姑娘都曾想过梦过,但谁也没遇到过。这路南风也不是什么出尘脱俗的人物,也称不上多么潇洒倜傥,但是为人和善,最主要的是,他进那楼子谁也不点,就点自己。
这未必是专情,但专一。
两人尴尬沉默半晌,听着那院子外的侍女敲门,问原因,酒菜备好,只等他两人过去吃饭。于是二人这才将这尴尬化去,相视一笑,朝着前厅走去。
那前厅里,杨业早就坐在席上等待着,他面前桌子上摆着的那些菜肴的食材,虽不能称得上何等名贵,却是这玉关镇的人们如何也享受不到的东西,全是从江南两湖运过来的玩意儿。
更重要的是,这些东西都是路南风在来玉关镇之前最喜爱的菜式。
路南风有些感动,与春红相携坐下,席间没有太多话,大多数是一些朋友间打趣的话语,春红则往杨业和路南风碗里夹着菜,添着酒。
饭后,春红先辞了下去回了房间。
路南风和杨业二人一人找了一把摇椅坐在院子里,看着这玉关镇天上的月光,一人手上提着一个酒壶,时不时自顾自地往嘴里灌。而他们面前则摆放了一张小桌,上面有一些精致的点心。
“我说……”路南风酒量不大,有些上头,他睁开一对有些微微迷离的眼,望着身旁的杨业说道:“这春红,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杨业一头雾水。
“比如说你怎么想着帮春红赎身?还有春红不是回老家了么?又比如说这春红怎么就跑你这儿来了?你还专门给人家修了一个楼子,打扮的那么漂亮。”路南风问的很诚恳。
杨业回答的很认真:“当初你走没多久,你家里老爷子去世了,春芳阁发生了一些事,估计春红没告诉你,那时候春红遇到一些麻烦,要么赎身走人要么被楼子一辈子绑着继续卖。可是那楼子里的姑娘一个个都太精太明,春红这个人还算有些老实气,我通过一些渠道得到这些消息,就帮了她一把。”
路南风点点头,没有道谢什么的,这些事情虽然与自己有很大干系,但对着杨业,他没那么迂腐,杨业也不会介意。
“后来她回了老家。”杨业继续说道,“半年后,她突然跑到玉关镇来,那天我恰好从关外回来,在镇子外面遇到了她。那个时候她穿的很差,身上的衣服不知道从哪儿顺的,脸上布满了灰尘。我想,她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后来我将她带了回来,过了很久,才知道,她在春芳阁的事情被老家那边的族人发现了。”
杨业说的很平静,路南风的心跳却加速不少。
春红的老家,路南风曾经听说过,要她做的这些事情被发现了,是要猪笼伺候。
杨业苦笑了一下,继续说:“春红是个好姑娘,那时候春芳楼逼她就是因为她不再接客,而且也已经持续了三个多月。那个老鸨发了火,将她关了一段时间,差不多一直拖了一年的时间。你知道一直陪在春红身边的那个小红姑娘么?那个小丫头后来跑出来见了我,我去找了老鸨说了些话,才将她放了出来。”
“又这事儿?”路南风不知觉间握紧了拳头。
杨业往嘴里灌了一口酒,却一下子将酒倒光,搞了一身的酒渍。他却不搭理,路南风看着他那一身湿润却故作高清的模样,表情依旧有些严肃。
“都是出门混口饭吃。我若是那个老鸨子,也会这般做。”杨业像是在安慰路南风一般,风轻云淡地说着。
“这些我知道。”路南风将壶里剩下的酒喝得一干二净,有些含糊的说道:“可是这样一个姑娘,其实也就是风月场上的事儿,我不敢说她对我是动了真情,可我还是有些郁闷——有些愤怒。”
“有什么用。”杨业哭笑道,“其实那个时候我也不是很确定,直到后来听说春红还是拒不接客。我想,我还是得帮帮她。”
“至于后面的那个楼子,原来是准备给我未来的媳妇儿的,可是这些年一直都没有一个姑娘能让我看上,再说,这穷乡僻壤,除了春芳楼,还真找不到好看的姑娘。家里想给我定亲事,我给拒了。”
“所以你就把那楼子给春红住?”路南风看了他一眼,问道。
“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说的也是。”路南风将身子放平,使劲儿摇了几下摇椅,右手伸出去将杨业的椅子也使劲儿摇了几下。杨业骂骂咧咧地从椅子上蹦了起来,被路南风这一下搞得有些狼狈。
路南风却是哈哈大笑起来,身子一侧,躲过了杨业飞来的一拳。
然后听着前厅方向传来一声软玉落地一般的笑声,原来春红不知道什么时候便来到前院。这边的这两个人便停止了打闹,路南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有些尴尬地问道:“你跑这儿来作甚?”
春红也不止笑,面如桃花一般盛开着,她向着两位略屈膝双手互握放在左腰之间行了一礼。
路南风表情变得有些严肃,问道:“这是为何?”
“春红这些年没有什么朋友,两位却待我如家人一般,春红无以为报,只能行一个礼,聊表谢意。”春红恭敬地说。
杨业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服,看向路南风,后者自然知道他什么意思,一个小跑,上前去将春红扶着,说道:“这是何苦?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杨公子你也知道,哪里需要你做这些?”
“春红知道。”春红说,“可是……”
路南风一把打断了她,说道:“我且先送你回去,早些歇息了。要说什么,明日一早,再说不迟。”
春红见他说的坚决,也没法解决,只能点点头。路南风便扶着她,一路漫漫,向着那楼子走去。迟了半晌,才回到前院,却发现杨业那厮正在院中对月而望,似前朝某位诗人的著名做派。
“你这是在感伤什么呢?”路南风问道。
“没什么。”杨业似是在发呆,听到路南风的声音,脸上细小的抽搐了一下,十分不明显。
这小小的表情却落在了路南风的眼里,他将杨业拖着继续坐下。下人也是十分识趣的往二人面前的那方小桌上再摆放了两壶酒。
两人这次不在执壶而饮,而是拿着杯子一杯一杯地喝。
酒过三巡,都有些不甚酒力的时候,路南风看着杨业的那双眼睛,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问:“你是不是也喜欢春红姑娘?”
“嗯?”杨业装作没听清的样子。
“算了。”路南风无趣地摇了摇手,向后躺了去,“不说就不说。你若真喜欢,我又不和你抢。”
说罢,他躺在摇椅上,闭目睡去。
待路南风呼吸渐渐平稳,杨业艰难地从椅子上爬起来,坐直了身体,看着路南风那张似饱经风霜却仍未褪去几分稚气的脸,小声呢喃道:“可他妈那是你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