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男儿无泪
方才堵住僵尸的兴奋在我面前戛然而止,我知道这是因为苗方正,他的不幸遭遇让这来之不易的小幸福惨遭搁浅。小雨滴打在脸上,却冲洗不掉我们沉重的心情。我抬头仰望着黑茫茫的夜空,找不到一丝光亮,我的周围被这黑色笼罩着,我知道现在每个人都被囚禁在一个没有围墙的黑牢房中。大家沉默,叹气,叹气再沉默。我似乎能明白此刻每个人的心,但是唯一不明白的是我自己的。我希望阮星绝能带头说句话,方正是他的人,方正的离去是他最不想看到的,然而我忽视了他也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他也在沉默和叹息之间徘徊。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已经完全沉静下来时,阮星绝突然发话让我们离开这里。紧接着是一串串鞋底上的泥水沾上去又落下去的声音,这声音一直在上房东侧的房间里才停止。我似乎真的打不起精神了,我觉得,这种被僵尸追赶着快要丧命的情形再多延续一点点,我就有可能崩溃,我甚至还想,到那时,我肯定连唐三金都不如。
“把门给我关上。”阮星绝的声音侵占了房间的每个角落,我几乎能感觉到房梁上的灰尘正因为这震天的声音窸窸窣窣地往下掉落。我没有在意谁是最后一个进来的,只听见阮星绝的话音刚落,就传来一声清脆的关门声。这扇门把世界隔开,在门外,是一个没有人性的魔鬼沼泽,门内却是一个马上就要绝望的空山野谷。
门关上后的几秒钟时间,屋子里面出奇的安静,唐三金就站在我后面,说实话,我现在唯一能听到的就是他的擤鼻子的声音,尽管这声音非常微弱。他跟我一样害怕极了,不仅仅因为刚从活死人堆里逃出来,更是因为我们都不知道阮星绝要干什么。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永生难忘。
小谦摸黑取出一根蜡烛,点上后我看见了我最不愿看见的。阮星绝跪在地上静静悄悄,他是在忏悔还是在祷告我不知道,我只能问自己他是否还能坚持下去。想当初小春尸变时,我的状况和现在的阮星绝没什么两样,或许比他坚强一些,因为我没有跪在地上,又或许还不如他,因为我确实哭了好久。
没有人敢上前去安慰阮星绝,没有人愿意在这个时候激怒这个让人怜惜又害怕的人。
“雷雨田,你是吃什么长大的,你为什么会眼睁睁看着方正被僵尸抓走而不想办法?”阮星绝分明在责备雷雨田。
雷雨田没有说话,换做是我也不会说话,在这个时候说任何话都可能让自己更纠结,更悔恨。
“装哑巴在我这不起作用,这点你不知道吗,亏你跟了我十多年。”阮星绝声音变得更大,他情绪太激动了,我想雷雨田是理解的。“你要是再不说,小心我家法伺候。”阮星绝还是穷追不舍地问雷雨田。
“叔,你就别问了,雨田心里也不好受。”小谦很有勇气,他是第一个安慰阮星绝的人,说完后,他走到雷雨田跟前说了些悄悄话,我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他心里不好受,他好不好受心里没数啊?”阮星绝从地上站起来,走到雷雨田跟前,雷雨田条件反射的向后退了两步。“小谦,家法给我拿过来,不然你也跟着受罚。”阮星绝开始火冒三丈。
我实在想不通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可责备的,在这件事情上我和雷雨田站在一边,我相信他一定不是故意要袖手旁观的。
“叔,您别让我连累小谦,我自己去拿家法。”雷雨田说完向房子里的一个小套间走去。
“我让你走了吗?你有什么资格去拿,你难道不知道方正是和你曾经患难与共的兄弟吗?现在他死了,你一言不发,你不想交代,你想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难道你不内疚?”阮星绝逼到雷雨田的面前,两个人的鼻子马上就能碰在一起。
“叔,你这么做是不是太过分了?”小谦这么一问,屋内的情况更糟糕了,我和永乾、唐三金作为旁人看着心里发怵,更别说牛大牛二这些自己人了。
雷雨田没有接受小谦的调解和帮忙,他用肩膀把身边的小谦一下子顶到桌子边上,桌子腿瞬间剧烈晃动。这一幕我更看不懂了,我那颗紧绷的心弦正被这火热的气氛烘烤着,也许下一秒它就会断开。
“叔,说真的,我特别感谢您,这十几年来,要不是您的谆谆教导,我恐怕早就不是我自己了,说不定连性命都不保了,我也很尊敬您,跟着你这些年,你说一,我从不敢说二。可是今天这件事情,你这么说我,我一百个不服气,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那种惜命的要死的人,更不是那种自私的人,我和方正的情分连我自己都觉得深不见底,我怎么可能会不救他,如果您今天非要执意这么对我,我没有二话,只是我希望您自己能解脱,我知道您现在心里特别难受,你知道我没什么文化,也没有独特的性格,但我很能体会你现在的心情。”雷雨田的一字一句都说得那么清晰,那些平凡的词汇如今串在一起组成了一股强大的力量,这力量让我自愧不如,让我觉得我一直以来都在自以为是。我再次对阮星绝敬佩的五体投地,因为从他手底下栽培出来的都是明白是非,深明大义的男子汉。
雷雨田双膝跪地,等着家法伺候,他低着头,脊背一上一下地颤抖着,我知道他在哭泣,这哭泣不仅包含着深深地自责和数不清的伤心,更有一份无法弥补却又已经尽到的责任。
阮星绝没有让人再去拿家法,他蹲下去紧紧搂住雷雨田,这一刻,两人像血浓于水的父子,又像是久未谋面的亲朋,我感动了,唐三金落泪了,永乾转过身擦拭着眼睛,每个人都无法抑制这一刻的情绪。
阮星绝脸上的胡子渣突然变得很明显,黑青色的一圈围绕在他薄薄的嘴唇周围。他的腮帮子有一下没一下地颤抖着,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刚好能看清他眼睛里打着转的眼泪,眼看着就要夺眶而出,却始终被他用眼眸吞噬。“对不起,雨田,我刚才太激动了。”阮星绝缓缓地说着。
雷雨田轻轻拍打着阮星绝的后背,“叔,别这么说。”他默默地安慰着他的叔叔。
“当我看见你一个人回来的时候,我就已经感觉到方正没了。其实也好,这样我便少了一份牵挂。我现在很烦乱,我怕以后每天晚上都会因为他伤心,你可能不知道,寂寞的眷恋是我这辈子最害怕的事情,原来眷恋心爱的姑娘,现在眷恋我的义子。我估计以后的很多个夜晚又会没办法入睡,这种感觉真是苦恼,但是你看,咱们都是男人,是个男人咱们就应该拿得起放的下,我们应该好好的,我们应该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只要是流逝的,就没办法再追回来了,与其在这无边无际地思念和发泄情感,倒不如让那份思念变成我们继续前进的催化剂。”阮星绝说得确实很有道理,我们没有必要活在眷恋中,更不能让眷恋成为累赘和负担。
“叔,你说的对,我们确实应该放得下。”雷雨田说完后,屋子里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不过这让我对阮星绝有了解了一层,他真的是个性情中人,他表面上很容易情绪化,但是当他回归真理的时候总能让他周围的人感受到正能量,感受到生命的意义。
“叔,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我觉得这对我们逃出去有很大帮助。”雷雨田的话让我们一下子兴奋不已,我们都迫不及待地等着他。
“方正被拉走了,我试图把他抢回来,可是我太晚了,那时他已经被咬了好多下,脖子上、胳膊上到处都是深深的口子,献血像喷泉一样喷出来,那时候他正站在我对面,我只要往前两步就能把他拽回来。我正想往前进,几个僵尸把我挡住,它们向我围过来,我没法向前走,就只听见方正在那边喊很疼,我看到他痛苦的要命,脸上的肉完全拧在一起,我忍不住了,便想着把他拉过来,我看见了那边有一大块石头,我搬起石头使劲向他砸去,可是这次没有砸到他身上,而是砸到横冲过来的一个僵尸头上,那僵尸接着倒在地上,再没有起来。”他说完后,每个人都听明白了他说的话,那就是对付僵尸的办法就是砸僵尸的脑袋,我突然想起了我第一次和永乾、唐三金只身前往槐山村的时候,偶尔也会因为砍到僵尸头上,这种方法对我们解围非常有用。我将我的故事将给阮星绝听,他频频点头,看来他这个捉传统僵尸的老专业户的旧方法已经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了。
那晚,我们在阮星绝家中做了些便饭,虽然没有在老头家吃得那么有滋有味,然而精神的高度紧张和心理上的万分警惕却还是让我们尝到了人间美味的缺失对一个正常人来说是最痛苦的滋味。
饭后,阮星绝把轮流放哨的任务和时间段分派给了每一个人,包括他自己,他说这次逃离槐山村不应再选在黑夜进行,他还说黑夜是那些没人性的怪物最喜欢的时间,黑夜中那些东西总能比白天厉害。
那个晚上,我睡得异常地香甜,我总会梦到一些我之前从来没有碰到过的场景。我梦到我坐在一架钢琴边上,虽然没有弹拨,但那缭绕的声音一直源源不断地从键盘后面流出来,我还梦到小春并没有怀孕,我们坐在日光中品尝着和煦的微风。类似的美梦一直持续到轮到我值班站岗放哨。轮到我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天色灰蒙蒙的,从窗户的缝隙中飘进来的新鲜空气让我立刻进入到寂静状态。我接的是永乾的班,他告诉我说自己一夜没睡觉,他一直在等待黎明的到来。
我拿着我那把木头棒槌,坐在门后面。屋内的鼾声四起,想必他们都累坏了。我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看着门外的世界一点一点变得亮堂起来,我知道黎明马上会被天亮代替,这意味着我们都可以离开这个荒芜的让人失去眷恋反而是各种恐怖的地方。
我又一次失职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悄悄地钻到梦乡中去了,后来是唐三金把我叫醒的。我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不过外面依然是阴沉沉的,我知道今天有可能还会下雨。唐三金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活泼,他蹲在我坐的椅子边上,无趣地捉弄着我惺忪的眼睛,我只能模糊地感觉到有人在用什么东西撬开我粘连在一起的眼皮,我没有理会他,我的意识告诉我在我失职的这段时间内,没有僵尸侵犯,大家都活着。
阮星绝还是批评了我,他严肃起来的时候没有人敢看他的眼睛。我知趣地接受着他的指责,我觉得被他责怪是一种进步,也许别人会认为我是个受虐狂,或是我骨子里就喜欢被人骂,其实这些对我来说都是不值一提的,至少我自己在阮星绝的责怪中学会了一些,我知道这大都是因为我原先天不顾地不管的自由惯了,才养得一身的毛病,现在是时候被别人指正了。
等到我彻底清醒的时候,大家伙已经把东西收拾好,我还从永乾那里听说阮星绝已经把撤出槐山村的路线设计好了。我没有对这个路线提出任何复议,我想阮星绝既然这样决定了,他就一定会带着我们成功逃出去,他是那种从来都计划好,从来都不打没有把握的仗的人。
大家分成几个小组,我依然和永乾、唐三金在一起,就算不是阮星绝分的,我想我也会自己找永乾和唐三金,因为在我的意识中只有这样的组合才是理所应当的,我也说不上这是为什么。
我看到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无限的激情,那是一种期待新归宿的激情。虽然是个新的归宿,然而对我来讲,只不过是个就地方,因为我已经去过了,我这次回去只是把它当成探亲,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们沿着河堤的蒿草和芦苇荡一直走到沼泽地的外围,这一路上特别安静,我的意思是没有僵尸恐怖的嘶叫声,我们想解放的犯人,高高兴兴地走在路上,这种感觉前所未有,尤其是当我们抵达沼泽地的时候,我的心情一下放松到极致,我的脑子里突然地就不自觉地冒出了老头和蔼的面容和丽莎动人的身影,我特别想快点看到他们。
走过沼泽地后面的石堆,我看见马车的车棚停在离这里不远的一棵大树下,但是始终不见马的身影,我以为那匹马因为饥饿自己扯开缰绳跑开了,等我们走过去的时候,才发现地上留着一大堆血,我们不敢确定这就是僵尸干的,因为到目前为止我们还不确定僵尸只对人感兴趣。我不知道饥不择食这个词用在这里合不合适,但我还是想说,如果上面的理论成立,那么这个饥不择食就运用的很恰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