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大郎从头至尾一直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半仙,松纹古锭剑一举,顿时天昏地暗风雨大作,梁山好汉四面合围,于是乎敌人丢盔弃甲屁滚尿流,我军鞭敲金镫齐唱凯歌。正是由于他的大力支持,梁山大军方能无往不利无坚不摧。
小说中的公孙胜呼风唤雨,法术无边,按照我的理解,他大约是个杰出的气象学家,能够预知天气变化,再利用天时地利打击敌人。所以我们看到,放着攻击力这么强的公孙一清,梁山依旧主要是靠武士用冷兵器打天下,盖因风雨交加的天气不是天天有的!
神鬼之说,终属虚构,玄幻而不可信。但是公孙胜能够第一时间料知天气变化,这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也许他有关节炎,一到阴雨天气就隐隐作痛。
吴用和公孙胜是梁山上的首席正副军师,两人假如合体,那就活脱脱一个诸葛孔明再世。所以两人在梁山上地位非常高,仅次于宋老大卢老二之下,位列第三第四位,是全军的政委和总参谋长!而公孙胜不仅智力出众,武力也颇了得,在东溪村甩晁盖家仆十数人如抛稻草人,举重若轻,面不改色。
然而针对吴军师的热衷于功名利禄,我们的公孙军师却表现出色,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心随四海,乐于当一名闲云野鹤,可以说,公孙胜是梁山上兄弟感情看得最淡薄的人,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出家人(武松鲁智深则脾气火爆得多)。
问题在于,同为开创梁山新局面元老的公孙道士,为何对待金银财宝、兄弟情分这般冷淡?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撺掇晁盖等人去劫生辰纲!
公孙胜处在一个适逢其时的年代,北宋皇帝很信仰道教的,从太宗开始,各代皇帝对道家发展都给予了大力的支持,尤其在真宗和徽宗期间,得到两个高潮,徽宗皇帝自己,在给燕青的赦免书上就自称“神宵玉府真主宣和羽士虚静道君皇帝”,头衔很长,范围涉及教主、神仙、皇帝三大块,徽宗对道教的崇奉几乎达到了相对疯狂的地步。道教得以迅猛发展,许多道士得到徽宗的信任,如刘混康、林灵素、虞仙姑等,皆得以升官发财。其中虽有真正仙风道骨的重道之士,却也夹杂不少鱼目混珠之徒,著名的大骗子郭京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
作为道士,如果不求上进,直接进京面圣,就可以混个好位置,从此以后吃喝不愁。但是公孙胜不一样!虽然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然而在他心中,始终把复兴社会,解救黎民当作首要大事!公孙胜看见百姓身处水深火热之中,万民嗟叹,不禁怒从中来,将梁中书十万贯民脂民膏将要路过山东黄泥岗的消息,告知了他心目中的大英雄晁盖。
公孙胜不为名利,也不为声望,完全为了穷苦老百姓出头。他自己一个人,是没有办法打败杨志的,也无法搬走十一担金银财宝,所以他必须要联合晁盖,借助大家的力量实现理想。公孙胜的计划很成功,同样渴望一夜暴富的晁盖采纳了他的意见,并且顺利得到实施。
但是晁盖他们的后续所作所为很令公孙胜失望:在吴用的唆使下,大家把事前的“劫富济贫”忘记得一干二净,得手以后,只顾自己分钱,完全忘记了活动的初衷。此时此刻公孙胜后悔了,虽然三阮刘唐也属于“贫苦农民”,但那只是一小部分,代表不了全体!公孙胜于是想到了逃避。
公孙胜想到了,并且付诸了行动:在宋江上了梁山后,他已经悄然准备退隐。因为此时梁山的实力已经够大了,已经不需要公孙胜的卓越天气预报功能。最重要的是,公孙胜第一时间发觉了宋江的深沉心计――他才是梁山未来的主人。
宋江一上山,第一件事情就是将新旧两派头领人为地分成两边:
再三推晁盖坐了第一位,宋江坐了第二位,吴学究坐了第三位,公孙胜坐了第四位。宋江道:“休分功劳高下,梁山泊一行旧头领去左边主位上坐,新到头领去右边客位上坐,待日后出力多寡,那时另行定夺。”众人齐道:“哥哥言之极当。”左边一带,是林冲、刘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杜迁、宋万、朱贵、白胜;右边一带,论年甲次序,互相推让,花荣、秦明、黄信、戴宗、李逵、李俊、穆弘、张横、张顺、燕顺、吕方、郭盛、萧让、王矮虎、薛永、金大坚、穆春、李立、欧鹏、蒋敬、童威、童猛、马麟、石勇、侯健、郑天寿、陶宗旺。共是四十位头领坐下。大吹大擂,且吃庆喜筵席。
可以看出,左边的全部是晁盖时代和王伦时代的人物,人数共九人,右边不一样,新近的少壮派高达二十七人!是左边的整整三倍!这种一边长一边短的不平衡格局,不仅仅反映在排位美观程度上,更深层次的含义不言而喻!
其他人,包括晁盖在内,都没有看出来,吴用可能看出来了,但是他有自己的小算盘,所以他不说,公孙胜也看出来了!公孙胜的内心有点不满,但是出于安定团结的局面考虑,他也没有指明。宋江是谁?大宋政府的一条忠实走狗!但是即便如此,他也能出卖对他仁至义尽的朝廷,徇私舞弊、走露风声,今天他可以背叛政府,明天他就有可能出卖梁山!因为梁山只不过是他的一个暂时的落脚点,宋江本意绝不喜欢这里,他是在断头送命之机缘巧合的情况下才不得不投靠梁山,之前三番五次邀请他加盟,宋江无一例外拒绝了。
宋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领相当了得,公孙胜洞察先机,他觉得这人相当靠不住!我们看到,宋江一上梁山,干的第二件事情就是将老父和兄弟宋清接上山来,宋清人称“铁扇子”,换句通俗的话讲,就是废物一个,谁家里收藏一把没用的铁制扇子啊!但是这一切根本不能阻止宋清坐一把梁山交椅的既成事实!宋江初上梁山,先分化瓦解梁山结构,培植亲信势力,然后完全为自己考虑,不顾全国通缉的身份也要顶风作案。
公孙胜很失望,他是一个超凡脱俗的人,一个云中神龙,于是他想到了逃避现实:
第三日,晁盖又体己备个筵席,庆贺宋江父子完聚,忽然感动公孙胜一个念头:思忆老母在蓟州,离家日久,未知如何。众人饮酒之时,只见公孙胜起身对众头领说道:“感蒙众位豪杰相带贫道许多时,恩同骨肉。只是小道自从跟着晁头领到山,逐日宴乐,一向不曾还乡看视老母。亦恐我真人本师悬望,欲待回乡省视一遭,暂别众头领三五个月,再回来相见,以满小道之愿,免致老母挂念悬望。”晁盖道:“向日已闻先生所言,令堂在北方无人侍奉,今既如此说时,难以阻当,只是不忍分别。虽然要行,再待来日相送。”
公孙胜这貌似“突然间”的念头,可以说是蓄谋已久,晁盖前面曾赞扬宋江取父是“人伦大事、人子之道”,自然不能反驳公孙胜的孝母之心,虽然舍不得,也只有同意。宋江很聪明,他没有如同晁盖说:“早去早回,路上小心!”他说的是:
且说公孙胜依旧做云游道士打扮了,腰裹腰包、肚包,背上雌雄宝剑,肩胛上挂着棕笠,手中拿把鳖壳扇,便下山来。众头领接住,就关下筵席,各各把盏送别。饯行已遍,晁盖道:“一清先生,此去难留,却不可失信。本是不容先生去,只是老尊堂在上,不敢阻当。百日之外,专望鹤驾降临,切不可爽约。”公孙胜道:“重蒙列位头领看待许久,小道岂敢失信!回家参过本师真人,安顿了老母,便回山寨。”宋江道:“先生何不将带几个人去,一发就搬取老尊堂上山,早晚也得侍奉。”公孙胜道:“老母平生只爱清幽,吃不得惊,因此不敢取来。家中自有田产山庄,老母自能料理。小道只去省视一遭,便来再得聚义。”宋江道:“既然如此,专听尊命。只望早早降临为幸!”晁盖取出一盘黄白之资相送,公孙胜道:“不消许多,但只够盘缠足矣。”晁盖定教收了一半,打拴在腰包里,打个稽首,别了众人,过金沙滩便行,望蓟州去了。
宋江的意思和晁盖完全不一样!他想到的是接公孙寡母上山,让公孙胜死心塌地为梁山效力。但是公孙胜已经铁了心要走人,我们看到,他不仅恢复往日投奔晁盖时的装束,而且连路费,也几乎不想要,推辞不过才取了其中的一半!
公孙胜一走,李逵也闹情绪要回家看老娘,李逵的省亲和公孙胜又不一样!他完全是按照宋江大哥的意思办事――接老娘上山快活。但是事与愿违,李逵不仅没有如愿以偿,反而将自己老娘送进老虎嘴里,一场辛苦变作悲剧收尾,表过不提。
公孙胜回到家,马上改名换姓!将“一清道人”变成“清道人”,隐姓埋名,希望能够和母亲、师傅共享晚年,将昔日梁山送别情景忘记了个干干净净。所以说公孙胜这一点遭人诟病:你既然不想留在梁山,直说便是,又何必弄这么多玄虚?公孙胜面皮薄啊,他张不开口,只有自己私下采取行动,他的心思是,蓟州和梁山千里迢迢,梁山朋友未必再想起自己了罢!
公孙胜的如意算盘打错了,梁山如果没有劫难,公孙胜自然可以借辞不出,譬如三打祝家庄,有没公孙胜都一样。但是梁山假如遇见大困难,非公孙胜不能解决的时候,那肯定是要公孙胜再次出山的,这场战役,就是高唐州之战。
高唐州的知府高廉是高俅的叔伯兄弟,故意整小旋风柴进下水,柴进是梁山大恩人,梁山自然要点齐兵马来报仇。但是想不到高廉妖术过人,梁山损兵折将,吴用就建议宋江把公孙胜叫回来,一物降一物。这时候,才体现了公孙胜的真正价值。
妖术描写在中国传统小说中相当常见,不足为奇,如果换成现代作家来写,譬如香港作家倪匡笔下的卫斯理系列,高廉和公孙胜都是当仁不让的外星人。这高智商的外星人对付还处在冷兵器时代的地球人,自然手到擒来,但也只有科技更发达的外星人公孙胜才能降伏能力稍逊一筹的高廉。
宋江“请”公孙胜的一幕很有意思,与其说是“请”,不如说是“劫持”。他委派了自己最心腹的两个人戴宗和李逵去完成这个任务!
戴宗和李逵使起神行法(这又是外星科技一大佐证),在蓟州城里找了两天,没有丝毫音讯。李逵着急了,粗人本色暴露无遗,开口就骂:“这个乞丐道人却鸟躲哪里去了!我若见时,脑揪将去见哥哥!”
连粗卤如李逵之流都看出来了,公孙胜在故意躲他们!戴宗毕竟修养要高很多,虽有不满,却没发泄出来,只是恐吓李逵:“再不听我言语,教你吃苦!”
第三天,戴宗他们运气不错,从过路老人处得到公孙胜的近况,知道了详细地址的他们,马上赶到了公孙胜的家。戴宗很聪明,他已经预料到改名换姓的公孙胜不想见他们,于是采用了先礼后兵的方式:公孙胜一定躲在屋后不肯见人,自己先好言去请,料来无效,再让李逵动粗,逼他现身。
戴宗所料不差,论阴谋诡计,公孙胜不仅比不上吴用,相比戴宗也差了一筹。戴宗好言好语去说,公孙寡母回答得滴水不漏,说谎脸都不红:“孩儿云游不曾还家。”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戴宗无法,只有让李逵出马,看李逵使出流氓手段:
李逵先去包裹里取出双斧,插在两胯下,入的门里,叫一声:“着个出来!”婆婆慌忙迎着问道:“是谁?”见了李逵睁着双眼,先有八分怕他,问道:“哥哥有甚话说?”李逵道:“我是梁山泊黑旋风。奉着哥哥将令,教我来请公孙胜。你叫他出来,佛眼相看;若还不肯出来,放一把鸟火,把你家当都烧做白地。莫言不是。早早出来!”婆婆道:“好汉莫要恁地。我这里不是公孙胜家,自唤做清道人。”李逵道:“你只叫他出来,我自认得他鸟脸。”婆婆道:“出外云游未归。”李逵拔出大斧,先砍翻一堵壁。婆婆向前拦住,李逵道:“你不叫你儿子出来,我只杀了你。”拿起斧来便砍,把那婆婆惊倒在地。只见公孙胜从里面走将出来,叫道:“不得无礼!”
李逵这一段表现,将一个地痞混混的流氓角色演绎得炉火纯青有声有色!公孙老母那么大年纪的人了,看见杀气腾腾的李逵也害怕的很,竟然管他叫“哥哥”,一如那些被梁山剪径的路过客商。李逵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先砍倒一堵墙壁,后作势要杀人,当真是“先声夺人”!老太太如果心脏不好,当时就要归了天。
此时此刻公孙胜再也不能伪装了,他只有出来表明身份:
戴宗便来喝道:“铁牛,如何吓倒老母!”戴宗连忙扶起。李逵撇了大斧,便唱个喏道:“阿哥休怪。不恁地,你不肯出来。”公孙胜先扶娘入去了,却出来拜请戴宗、李逵,邀进一间净室坐下,问道:“亏二位寻得到此。”
……
公孙胜道:“贫道幼年飘荡江湖,多与好汉们相聚。自从梁山泊分别回乡,非是昧心:一者母亲年老,无人奉侍;二乃本师罗真人留在屋前,恐怕有人寻来,故改名清道人,隐藏在此。”戴宗道:“今者宋公明正在危急之际,师父慈悲,只得去走一遭。”公孙胜道:“干碍老母无人养赡,本师罗真人如何肯放。其实去不得了。”戴宗再拜恳告,公孙胜扶起戴宗,说道:“再容商议。”
戴宗出来打圆场,李逵顺坡赶驴,公孙胜无奈之下感慨起来:“亏二位寻得此处!”他这是阴谋破产后的哀叹!公孙胜见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借口师傅不让下山,同时拙劣地解释为何要更名,妄图再次脱离群众。但是像牛皮糖一般坚忍不拔的戴宗,就是死缠不放,加上李逵凶性大发,半夜去斧劈公孙胜的师傅罗真人,将流氓行径进行到底,公孙胜除了妥协,别无他法。
罗真人在公孙胜出发前,送了八字真言“逢幽而止,遇汴而还”。公孙胜也确实做到了,攻打大辽后止步不前,回到汴梁城便辞别大伙回山,没有参与征方腊之战,是梁山第一个脱离团队的好汉。
次日,只见公孙胜直至行营中军帐内,与宋江等众人,打了稽首,便禀宋江道:“向日本师罗真人嘱咐小道,令送兄长还京之后,便回山中。今日兄长功成名遂,贫道就今拜别仁兄,辞别众位,便归山中,从师学道,侍养老母,以终天年。”宋江见公孙胜说起前言,不敢翻悔,潸然泪下,便对公孙胜道:“我想昔日弟兄相聚,如花始开;今日弟兄分别,如花零落。吾虽不敢负汝前言,心中岂忍分别?”公孙胜道:“若是小道半途撇了仁兄,便是寡情薄意。今来仁兄功成名遂,只得曲允。”宋江再四挽留不住,便乃设一筵宴,令众弟兄相别,筵上举杯,众皆叹息,人人洒泪,各以金帛相赆。公孙胜推却不受,众兄弟只顾打拴在包裹。次日,众皆相别。公孙胜穿上麻鞋,背上包裹,打个稽首,望北登程去了。
公孙胜是个相当淡泊的人,虽然地位很高,但是很少参与内政管理,分别的时候,对于金银,也“推却不受”。也许他看开了,当起初的“劫富济贫”变作一场镜花水月时,他就想到了逃避,想到了置身事外,但是身处乱世,天下又有哪里才是桃源圣地?当他托付无数理想的晁天王死后,宋江更是彻底暴露本来面目,将革命胜利果实拱手相让,公孙胜灰心了,一切恩爱会,无常最难久,既然这注定是一场类似于小市民暴动的“农民起义”,一场可以预知结果的悲剧运动,公孙胜在对抗外敌成功后,挂冠而去,实现师傅的愿望,回到了二仙山,继续壮大道教的未来。
公孙胜并非全无兄弟情谊的人,他在梁山上收了个徒弟,名叫混世魔王樊瑞,在破方腊过程中立了大功。公孙胜虽未亲身参战,然而千里之外的厮杀,公孙胜当时刻关心,也许他会拈须长叹:“哥哥,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公孙胜不是个人格高尚的人物,他只是一个逃兵,一个团队精神很差的人,一个不愿意身处染缸的隐士。他自己无力改变现状,也不想去改变现状,他只有再三躲避,而最终他也成功了。公孙胜和林冲有三分相像,只不过林冲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公孙胜是“明知不可为即不为”,从人品上来说,公孙胜比林冲差了一个层次。
樊瑞、朱武从南方前线九死一生、全身而退,终于也看破了红尘,投公孙胜出家。梁山好汉中,恐怕最逍遥自在的便是他们三个,游遍四海列国,踏足塞北江南。昔日叱咤风云的好汉,长城内外继续行侠仗义,远比吊死在宋江墓前的吴用、花荣更镌刻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