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回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深夜,或者是第三天。
我带着小默乘地铁回家里。车厢空空荡荡,对面挨挨擦擦坐着一对男女。男的已经秃顶,女的打扮很青春。两人叽叽咕咕讲着宁波话,内容我猜猜碰碰摸了个大概,一路上就商量一件事,那男的什么时候能把老婆孩子蹬了。秃顶男人说快了,儿子一上大学就离。
女的说你少拿这话打发我!你儿子都考两回了,今年说不定又没戏,他是不是知道你的打算故意拖着?男的神色就很黯然,说孩子其实最无辜,他就是想考个BJ的学校,离痛苦远点。女的说痛苦也是你惹的,这时候又来假惺惺!
地铁一停,我就提前和小默下了。我没有胃口再听下去。
走在平安街上,我俩都有点沉默,最终我开口了:“小默……你,你何苦这么做呢?你也有自己的生活,没必要……”我说不下去了。
她转过头来嫣然一笑,眨了眨眼睛:“我是没必要啊,但是我觉得你有必要需要眼睛啊,所以我就分给你了一半而已。”
我一时无言。突然想起另一个问题:可是我的眼睛现在是健全的啊,难道还有人?
她见我发呆,扑哧一笑说到:“呵呵,骗你的,你的眼睛本来就是好的,只不过医生给你治好了而已,没有人给你移植眼睛啦。而且我也没有什么病啊。”
她这话听的我一愣,随即一股喜意涌上心头:“那……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我给老妈说我要来这里上学,然后用了很多逻辑推理就把她忽悠过去了啊……”她似乎还说的很随意。她见我一脸茫然,忙解释道:“现在办这种转学手续很简单的啊,难道你不知道?”
我凝视着她的脸庞,心里虽然明白她在说谎,但是心里流过一丝甜美。
太阳裹在厚厚的云层里挣扎,不时撕开一条缝,在城市上空射下一道暴燥的白光
我去看周童,他是我初中的同学,最后在我离开时也检测出了他的噩耗,病,癌。转到我们这个城市来治病。
到了地方傍晚去找周童,做完一个疗程的放疗,他暂时在家休养,放射线秋风扫落叶地凋零了他漂亮的头发。原以为听到消息他会整个人从内到外崩溃,没想到他居然收拾得一尘不染,只是脚步发飘,整个人好比一张脆弱而光洁的纸。我告诉他我已经把扛摄像机的差事扔了,饭后拉我去西部牛仔啤酒屋,前些天一个病友告诉他那个地方蛮有情调。
他现在要月亮父母也会搭梯子去摘,他爸爸闷闷地开车把我们送到西部牛仔门口。
啤酒屋光线幽暗,一个萨克斯手吹着《蓝色夏威夷》,听起来很舒服。周童说,如果半年前来这里,会听到另一个乐手用萨克斯吹中国的《梁祝》,那个人在半夜为他吹过一回,感觉好得要让人飞起来飘飘地死掉。
我问:那个乐手就是你的病友?还在住院?
周童摇摇头:死了,两天前。那个乐手是音乐学院的小职员,落拓得象19世纪的天才,他被老婆甩了,拖着一个女儿,他做梦都想把女儿培养成另一个马友友,每天他都站在这里吹到凌晨,最后一次他竭力爬一个高音时听见自己的肺泡仿佛膨到极限啪地炸裂,一腔热血全吹进萨克斯管里。
“我现在觉得生命是有重量的,”周童说,“以前的那些事都轻飘飘的,不重要了,为了爸妈的希望,我得撑着。将来撑不住了,也得象个男人那样倒下。”
他这么一说,我有些难受,蜂蜜啤酒在嘴里滤下浓浓的苦味。那个乐手我没见过,但能感受他遗留在这里的气息。
坐了一阵,周童开始撑不住了,我送他上了的士。
拨脚走人时,服务小姐站到我对面,不出声地拦着我。我猜测是讨小费,刚才她是一直替我搬座递茶的。
摸摸口袋,除了乘车的IC卡,一个子没带。没办法,我红着脸说声抱歉。
她哼了声,老酸!
我火了,敲敲服务台唤经理出来。一个五短身材的英俊胖子出来反复鞠躬,我差不多满意了,他转身狠狠做个手势,意思是让那服务小姐卷铺盖走人。
我没料到会砸了这小姑娘的饭碗,想讲几句好话又被胖子点头哈腰堵回去了。
又坐了片刻,百无聊奈地出来。在车站竟见到那服务小姐,一个高她半头的女领班揪着她,两人伶牙俐齿尖声吵架。听那意思好像是小姑娘欠了领班的钱不还。后来领班抽了小姑娘一耳光。
两人在西安的路灯下厮打,小姑娘明显不是对手,头发几乎被揪掉。围观的人窃窃私语,我冲上去把两人拉开。领班气咻咻嚷:“关你啥事?”
我不答话,把拳头捏得叭地一响,一米八的身高让她望而生畏。把领班打发走,我上了车,那小姑娘也上车。
我以为只是同路,替她打了卡,还轻声说了声对不起。她不理我,低头用化妆纸擦鼻血。下车她还是跟着我,一直到家门口。我赶紧挡住她:“你怎么不回家?”
“我没办法回去,”她狠狠盯着我:“你让我丢了工作,脸也抓破了,家里人会骂死我。”
麻烦了!这小姑娘居然揪住我不放。我说给点钱,让她住一夜旅馆。她不干,她的身份证被领班扣下了,住不了旅馆。
我只好进门,她也跟着进来,夏冕不在,像到家一样,拎包往沙发上一甩,还把音响开了,家里咣咣当当地响。
罩在水晶灯下,我发现她居然比小默还漂亮,只是差点气质,纯粹是五官攒下的那种漂亮。
我关了音响,把移动电话扔给她:“你还是赶紧打电话让家人来接你,这里可就我一个人。”
她把电话又扔过来。
“我就在沙发上坐一夜,”她说,还甜甜地一笑“你看起来比较安全。”
我无可奈何,看她大大方方扯妈妈的毛巾洗脸,翻冰箱泡方便面。想象不出现在的小姑娘会这么疯,在男孩家里如入无人之境。
最后我请她进了我的卧室,让她把门反锁。我在客厅始终不敢关灯。晚上发生的这一幕太像一部老掉牙的电影,问题是偏偏让我重复了一次。
我靠在沙发上想,怎么认识我的人都说我比较安全?安全是个什么玩意?
上午,我醒过来她已经走了,什么时候从我身边溜走的我不清楚。她把我的卧室整理了一下,还在我的电脑上敲了一行字:借你500元,以后还你,别骂我。
看着蔫下去的钱包,臭!我骂自己。
但是骂完还得去该干嘛干嘛啊,第二天夏冕回来了,看到家里一团糟,那怀疑的眼神似乎是在疑问我在家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好不容易收拾好房间,然后打开电脑开始上网,惊奇的发现安竟然在线。
安曾经问:“猫猫,你怎么老是给女孩子送伞呢?前些天我还怀疑你是我的校友马大伟呢,这位同志五大三粗却长着一付贾宝玉的肠子,每次下雨,他都抢先从教室飞奔去宿舍收一堆雨伞,再跑回来一把把送给女生。”
我说:“我的服务范围没那么大,我只给你一个人送伞。”
她敲出一个“?”
我说:“这是一个没做完的游戏,14岁的时候我和一个大我八岁的女大学生住在一起,我叫她阿姨。我烦恼寂寞时她总是轻轻拍拍我的头,陪我过了一段最孤独的日子。那时候我每天都把一个小伞从楼上抛下去,看能不能落在她头上。”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你长得很象她,特别是侧面一模一样。”
安又发过来一个浓墨重彩的“!”——“小猫,你见过我?”
“是的。”我老老实实承认。
安停顿了好一阵,我敢肯定她不是掉线。但她知道网络的游戏规则,终究没问我的真实姓名。
“能不能让我见见那个像我侧影的人?”
“不能,”我说:“她遇上了一场车祸。”
“你的故事有点老套喔!”安说,“不过我还是有点感动。”她发过来一个抹泪的娃娃,轻轻拍拍小猫的头。
网络世界毕竟是虚的,一关机,温馨的安就随同一个ID符号消失了。更多的时候,我还是希望安象小默那样,在我烦恼时用有温度的手轻轻拍拍我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