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做这个梦了,一片冰蓝色的世界。
你怎么了?少女问我。
我摇摇头。扭了扭已经柔韧多的脖子,抬起头望着她。
是啊,这个世界恐怕也要结束了。
美美的脾气是夏日的天气,雨来得快,晴得也快。周末那天她气乎乎把我撇在虹口公园,我刚回家,她的电话就来了。我问又有什么事,她说没事,什么事也没有,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她把声音两个字咬得又涩又重,很怕冷的样子。
完了!我想,原本只是利用她做个游戏抓住安的注意力,她却是彻底陷进去了,这可怎么办?
事情比想象的麻烦。昨天中午,美美又来附中找我,她把那件迷彩T恤改得更贴身,旁若无人地送来晾在课桌上。那一刻全班轰动,美美一走,男生们拼命哄抢,把T恤一次次抛向空中。
安当然也看见了。安没说什么,但目光疑虑重重。
晚饭时分,美美接连来电话。妈妈接的,一言不发把电话挂了。
她约你出去,在东方影城。妈妈转告我,冷眼等我的反应。
我有些恼火,美美怎么变得这样,我一向反感太工于心计的女孩。我算了算,要让美美完成培训,差不多还得缴3000多块。我挠挠头,终于向妈妈讨她曾经扔给我的信用卡。
妈妈尖锐地审视我:“是不是蚀了这一笔,你就不和她往来了?”
她这是逼我订合同的意思,我点点头认了。
我招了辆的士直奔东方影城。城市的夜和心情一样忙乱,灯光、人流、音乐什么都在眼前缭乱地淌着。下车,美美捧着一大盒奶油爆米花,兴冲冲奔向我:放暑假你不是想看《风暴年华》吗?今天是最后一场……
我不接她递来的电影票,说有事想和你谈谈。
“不能进去谈吗?”她不安地瞅着我的表情,声音一下子降下去,“电影马上要开映了。”
我两手抄在裤兜里转身就走。美美小跑跟上来,拐进一条幽暗的马路,她拽住我:“什么事你倒是说呀!”
“以后别来找我,也别给我打电话了,好不好?中考了,功课紧,我……可能抽不出时间陪你,这个你收着,好好学时装设计,你会成功的。”我摊平她的手,掏出信用卡放在她手心上。
她的手一下子凉了,两眼闪闪烁烁在黑暗里亮得出奇。
“你这是——分手?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这一阵你老是不对劲,”她喃喃地说,突然紧紧抓住我的手腕“可是,可是你以前为什么又突然对我那么好?”
我说,对不起,那是误会。
“误会?你是说我自作多情?”
我沉默了足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然后我说,美美,对不起……
她一下就笑了,是我从未见过的迷人的笑。夏天你太可怕了!她说,忽而飞快地在我脸上冰凉地吻了一下:
“夏天,我为什么当初就躲不开你呢?”
她把那张卡甩在我怀里,抹着眼角飞奔而去。
我没有追她,就怔怔望着一件大红大绿的裙裤在夜色灯影里飘飘忽忽,最后溶进无边的辉煌或者无边的黑夜里。
美美就这么从我眼前消失了。
隔几天我取了钱送到卡丹奴,那位法国经理无限惋惜地接待我。
“走了,”他说,“她没来培训,前天托人捎了张纸条说不再来了,太可惜了!虽说她的基础一般,但她对时装的色感是相当有天赋的……”
我赶紧问您知道美美去了哪里?
他遗憾地耸耸肩。
从卡丹奴出来,大片乌云一样的阴影在心头挥之不去。和美美亲密接触这么久,我还从没去过她住的地方,她不让我去。她说,我都恨不得忘了那破地方!说这话的时候,她直接坐在我家光洁的地板上,苍白的下巴搁在膝上,灰姑娘似的楚楚可怜。
她应该是住在平安里17号,我依稀记得在这里。
我搭的士七拐八绕找到平安里一看,破得当真跟废墟没两样,一条弄堂拆迁了一半,残留的一半深、黑、暗、潮,到处爬着老年斑似的霉印污迹。弄堂口歪着两把旧竹椅,一个驼背的黑衣老太垂头坐着一动不动。她很老了,全身只剩一张沧桑的皮。
我问,美美住在这儿吗?
黑衣老太的嘴无声地动了动,又凝固下去。午后的阳光把她埋在阴影里,森森然像一个巫婆。
我一步一步走过积满碎砖臭水的巷道,找到17号。一栋逼窄的朽木小楼,极度膨胀地塞了数不清的住户。一个胖女人扯着孩子堵住楼道骂街。我凑过去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叫美美的女孩?
死了!她狠狠地说,把孩子挟进屋,砰地摔上门。
楼道又归于噪音弥漫的空寂。每一扇门都如藏在黑暗里深不可测的眼睛,森然窥探着我。我不知道美美该从哪一只眼睛后面闪出来。
在木楼顶层,我敲开一个亭子间。一个戴黑框眼镜的中年教师听完我的描述,果断地说:“没有,这里没有一个叫美美的女孩,也没有患风瘫的阿婆。”
我无比惊诧:“这里难道不是平安里17号?”
“是平安里17号,这里只有这一条平安里,”他说,“可是从来没有从J省来的女孩子。”
我一时陷入巨大的茫然。美美!我骤然大喊一声,黑洞洞的门不约而同地推开,很多双眼光莫名其妙地扫了扫又缩回尘封的角落。
这个下午,我在平安里的石阶上坐了很久。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美美不在了,那个惊叹着摸我眉头的女孩已经像一缕烟永远从我眼前,从这世上消失了!
她的手曾经那么柔软。起初我捉住这只手只是想拉她一把,可最终却把她推进了永久的黑暗。
美美!我又轻轻喊了一声。
眼角挤出一颗热热的东西,很快被午后浓烈的阳光啄去了。
夏天过去了,以一场雨结束。秋天来了,还是以一场雨开头。雨过之后,梧桐的叶子都离开了枝头。
没有叶子的树剩下的只有空白的情绪。
我的日记停了一个秋天。
我找不到美美,也尽量躲着安。面对安的时候,我总感觉美美就站在背后。好几次,我忍不住蓦然回头,只看到身后拖着一条空空的影子。
初冬,安离开了我们。学校安排她到BJ进修半年,明年夏天回校教高一年级。
安走的前一天,全班闹轰轰开欢送晚会。男生女生唱着跳着,献给安的歌是一曲接一曲,诗是一首连一首。这个夜晚安在音乐中尽情旋转,和一拨拨的学生跳舞,换一个舞伴,安就送对方一个小礼物。
安的哥们姐们泪流满面。
音乐散尽时,安向我走来。
她没给我留礼物,安抱歉地说原本准备了一个很好的纪念品送给我,可惜前天摔碎了。
她就这么从我面前两手空空地走了。
安走后的日子异常平静,暖洋洋的冬天不动声色融化了大半。元旦前夕,我收到一个包裹,是安从BJ寄来的。
打开,是一个精巧的竖琴音乐盒!我知道安是记住了我的每一个细节,每次在她办公桌上看到这个音乐盒,我会情不自禁地摸一摸。
我依然感动,只是已经不兴奋了。
12月31日,新年之夜。我到心语依依聊天室逛逛,意外发现安也在。我化名小猫喵喵叫着祝她新年快乐,安也很高兴,什么城市刮风BJ下雨足球申奥等等瞎聊了一会。
安突然问,夏天,你想念我吗?
我悚然一惊:“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就是夏天?”
“现在,”安说,“我在网上也能辩出你的气息。”
都停顿了一会。我说:“安,收到你的音乐盒了,和小默送我的那个一模一样。”
“小默?”
“一个和你侧面很像的人。”
“真的很像吗”
“真的很像,”我说,“不过现在这已经不重要了。”
安准备下线了。
我说:“安,我想送送你。”
她哈哈笑了,发过来一个等着挽手赴约的美少女,然后打出一串8888888888
我没有笑,望着安的一串背影,轻轻在她头上降下一把天堂伞。
这是我在21世纪玩的最后一个游戏。
我不会再玩游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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