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个城市里留了一条自己的轨道。
天空中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日日飞过。
转眼一年时间过去了,安回来了,面色疲惫回来的,似乎这一年的再实习让她消耗很大。
教务主任依旧让她担任我们班的班主任,这也在我意料之中,我们班属于那种没有办主任也能带的很好的班,完全不用操心。
我没料到美美会到附中找我。
她来给我送核桃酪。
暑假里她其实天天给我送这玩意。我热气腾腾跑到568路车站,就看见她在晨光中守着,递给我一碗甜腻腻既象点心又象饮料的东西。
她说这是阿婆教她做的,既补体力又补脑。做起来很费事,要把核桃仁去皮,连同泡胀的糯米花生研成稠浆,用细火反复炖煮,再加冰糖奶酪,用冰镇一镇……为捣腾一碗核桃酪,她天不亮就得起床。
这碗东西把我烦透了。
长跑队那帮弟兄也分过好处,喝完了照样挤眉弄眼,尤其是黑皮老是酸溜溜唱什么“九九艳阳天,十八岁的妹妹等在小河边……”美美一脸娇嗔追着他打闹。
这表情就很说明问题,不管我怎么纠正,他们坚决不相信我的辩解,坚决不肯让我毫无瓜葛地从那碗情意绵绵的核桃酪里解脱出来。
很明显,这么跑下去副作用可就大了。我顺理成章就成了美美的男朋友。她对我不再客气,要我帮她抄培训笔记,陪她逛时装店,动不动小鸟依人地挽着我的胳膊。我还没法拒绝她。如果她问我愿不愿意做她的男朋友,我倒是可以直截了当告诉她,我就是有点同情她,另外也想找点事干干打发孤独。她偏偏不问,我也不好主动去讲不做她的男朋友,怕万一是自作多情自讨没趣,再说我也怕她受伤。
起初她受到拒绝只是生气,渐渐多了些受伤的感觉,让我没有勇气突兀地甩手一走了之。
所以,我只能一边陪着她,一边尽量闪开她的目光和碰撞。这感觉挺累的,暑假一结束,我冒着扣工钱的危险,少跑一站就乘车回附中上课。我想这样故意避开几回,她大概也就明白我的意思。
谁知中午我刚走到校门口,耳边就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喊,夏天!紧接着一个高举保温杯的苗条身影迎面向我奔来。
那可是放学时分,学校门口人流熙熙攘攘。我的头嗡的一声就大了,当时那个场面我不形容也罢。
今天中午我按时跑到568车站。
美美依然在站台等我。
昨天中午放学,我一把将她扯上山地车后座,飞快逃到一条僻静的林荫路。她一下车,我就前所未有地发火了:“以后你别来学校找我。”
“为什么?”她手足无措地问:“我做错什么了?”
“你别问!”我烦躁地说:“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她被这话蜇了一下,瞪着眼,嘴唇咬得苍白。“连你也这样看我?我穷我贱,我不配来附中这样的学校行了吧,可是夏天我要告诉你——”她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冷冷哼了一声:“总有一天我会上比这更好的学校!”
看她的背影抽抽泣泣孤孤单单,我又觉得自己有点过分,捡起地上的保温杯追上去还给她。
“对不起”我说,“我今天心情不好。”
她撅着嘴默默无语。夏日的风拂过她的衣裙,飘飘逸逸的。我这才发现她这套衣裙相当别致,深蓝底缀了碎白花的大摆收吊带裙,外罩一件白色圆领的吊腰衣,头上梳了两条黑亮的辫子,配着白皮鞋,效果有如清水出芙蓉。
这件吊带裙,我陪她逛时装店依稀见过,质地高贵,但没这么好看,她是买了最普通的布料,大胆修改了款式。看来她已经掌握了时装设计的色阶、互补、和谐和欣赏心理这些基本原理,进步简直是脱颖而出的。我吁了口气,这一个多月总算没白跑。
“衣服很漂亮!”我说。
美美满脸绯红,一根长长的黑发妩媚地拂过脸颊,沾在唇边随着呼吸颤动,看得我痒痒的,忍不住伸指头替她撩开。
她笑了,亲昵地替我擦擦眉头的汗。
我马上就后悔不该伸出这一指头。
美美今天端着一口精钢小锅,她做了桂花凉粉。长跑队的弟兄都欢呼起来,七手八脚去抢塑料碗。
这时我突然看到了安。安扶着一辆自行车,隔着人行道埋怨地望着我,她肯定是一路尾随跟了我一万多米。
安说:“夏天,我必须和你谈谈。”
谈话是意料之中的。
但我没想到教务主任亲自上阵,安尴尬地夹在缝里旁听。主任很有涵养,庄重的笑是四季不褪色的,他精通数学,谈起话来特别讲究论证推理逻辑严明。
“你每天和那个美美形影不离,放弃朝读课长跑给她赚钱,她还到学校门口和你约会,这都说明了什么问题?”
我无法回答,按他的逻辑推下来我只能乖乖承认是早恋。可我也不能一声不吭,一声不吭同样是不打自招的表现,那些早恋分子被抓获后往往是一付埋头思考或者冷眼抗拒的表情。
我望望安,她也望着我,眼里满是问号。我只好说:“一切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
“难道说你每天长跑是为了煅炼身体?”他忧患重重地叹口气,“尽管现在早恋现象非常普遍,可还从没听说为早恋去打工挣钱的。据我们初步调查,这个叫美美的女孩子曾经做过服务生和舞女,还有过轻微的偷盗行为,记录很不良好!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附中的孩子误入歧途……”
就在我即将跳起来的时候,安及时地掐断了主任的教诲。安说,是不是先让我做一次家访?
谈话结束已近中午。运气就是那么霉,我买饭的金龙卡丢了,卡里存着我一个月的伙食费,能够挤出的钱全交给卡丹奴了。我翻翻课桌抽屉,从角落挖出两块硬币,买了面包独自回到悄无一人的教室。面包又干又硬,我两颊抽搐咬了两口,猛地噎住了,课桌上突然摆上一杯纯净水,抬头一看,是安。
安有些难受地说:“夏天,看来我真的有必要做一次家访。”
“你去也是空跑一趟,”我说,“我妈妈去了苏州。”
放学后安还是坚持跟我跑了一趟。家里杳无声息,水晶地板照出两条冷清的影子。安抱着双臂在房间里脚步声空空地走了一圈。
安似乎明白了什么,拉开冰箱看看就挽袖子下了厨房。
“夏天你把冬瓜皮削了,”她吩咐我,“我们一起做晚饭,松仁玉米、海米冬瓜、雪菜肉丝和罗宋汤。”
她不太熟练地忙碌,笋片切着又粗又大。我说我来吧,她不好意思地把菜刀递给我,惊叹地看我疾风催快雨地削完笋尖。这个傍晚我仿佛又回到小默巢里,油锅欢快地炸着,大团大团温馨的蒸汽在我和安之间迅速飘移。
一桌热气腾腾的菜摆好,安点上蜡烛,小鸟一样快乐地叽叽喳喳。太伟大了!安说,这是我最得意的一次创作。
我靠在厨房门口,平静地看着安——和小默一样在烛光中盈盈一笑的安。
安静下来,说你怎么了?
我面对面地凝望着安,听着黄昏的宁静,有点想哭,又没有哭的理由。最终,我还是仰起脸,一颗泪无可挽回地摔在地上。
安轻轻握住我的手说,夏天,你太孤独了,我一定一定要努力帮你。
昨天安在阳台上陪我坐了很久,望着满天星光聊了许多无关紧要而又温暖的话题,诸如生日PARTY秋游野炊什么的。
她绝口不提我和美美,但我知道安一直在迂回解这块疙瘩。
安和其他老师一样都是那种一心想把教师干出点神圣味道的人,只不过一个老想把学生的大脑清洗得干干净净,另一个则把我们当成冰块,尽量给我们阳光。安的这顿晚餐实际上就是“阳光政策”的一部分,她大概认为缺少家庭温暖和孤独才促使我到美美那里找安慰。
她说我孤独这没错,但如果认为男孩子一孤独就会早恋,那就把我看得太浅了。
安太约是夜间九点半离开的,临走前她还打开我的电脑,上心语依依聊天室逛了逛,并嘱咐我寂寞时可以上这里找她聊聊。安扫扫聊天室的网友,随口说这几天老是看不到那个叫小猫的家伙,没准让女孩拐跑了。
那一刻我险些冲口而出我就是小猫,我也没有早恋,只是看到一个女孩子滑到悬崖边了,本能地拉了她一把。
结果我还是艰难地把这个冲动咽了下去。安走后,我意外看到餐桌上多了一张金龙卡,卡上散发着幽幽淡淡的香,是安留给我的。我摸摸卡片,内心揪起无从说起的空洞,这空洞被夜的黑色放大了,漫无边际。我重新点亮餐桌上的蜡烛,搜索安残留在这里的气息。
一瞬间我忽而发现我其实是多么害怕安知道美美的故事。一旦她了解真相,我和她之间又将恢复到原有的距离,我仍将是那个让她放心而又忽视的夏天。
也许,我真的该玩一场早恋的游戏。
无论如何,我需要一个被安温暖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