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的手臂完好,两只手在那里不停地挥舞,这情形让杨左觉得很是诧异。
他是明明看到师傅断了大师兄的手臂,然后又从断臂的手里一点点把那枚戒指抠出来,这情形他已经在心里形成了惊惧,认为这是一生也忘记不了的事情,但没想到,眼前完好的且醉酒的大师兄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申上也看到了杨左,愣了一下,脸上露出了惭愧的神色。
杨左知道,眼前的大师兄虽然为人忠厚,但却会因为一点酒变了性情。他想起师傅所说的当年玉门七杰就是被大师兄一个人酒后铲除掉的,这风光的事在师傅的口里,也成了他的骄傲。
眼下来不及想太多,杨左冲上前去,看到地上两个刚被他打翻在地的小二和几坛摔碎了的酒,忍不住苦笑一下。他摸了下胸前,尚有些银子,估摸着应该能付得起眼前的费用。
一刻钟之后,两个人坐在了师傅打尖的地方,一通浓浓的茶下去,大师兄的酒气好了很多。
师傅的脸变得越发冰冷,淡淡的几句话让申上的头深深低垂了下去。
杨左这才明白一切原委。
原来,申上是第一个拿到戒指的人,但是就在赶回来的路上,他遇上了一个人,两个人一路同行,相谈甚欢,于是就找了家酒馆开怀畅饮,但他没料到,酒喝得过多,一觉醒来,同行的人不见了,不仅如此,戒指也不见了。
如此一点头绪也没有,他只知道那人的姓名,但估计也是个假名字,无奈只好借酒浇愁,日复一日醉下去只想忘记这眼前的忧虑,但没想到那人会易了他的容前来送戒指,却被师傅识破了,只是虽然识破,那日在于家林却不好揭穿,所以杨左看到的一幕,和事实完全不同。
但无论如何,杨左总算放下了这颗心。
只是此时,他心里又有疑惑浮上来,这一切慧中肯定知道,若不然,在客栈那夜,她绝对不会表情平静,面带微笑。可她又是如何知道的?
想不明白就不再去想,这是杨左的性格。他认为,不管是任何事,总会有水落石出让人恍然大悟的那一天。
饭毕,师傅说了句夜长怕梦多,直接让车夫赶路。
玉林镇距离关家峡尚有几百里路程,车夫也乐得同意早早回去,况且这一路过来,车夫或也觉得这帮奇怪的人有着各种各样的危险,而这种危险在上午见到那个力能举车的黑衣人和那个会跟马说话的白衣人之后又加了几分。
马车沿着官道一直往东行进,杨左揭开小帘看着窗外,官道上已有不少行人,挑担秣衣者有,鲜衣怒马者有,甚至路边还有一对母子,慢慢地走着,瞬间已经被马车甩在了身后。杨左微笑着看着这一切,心里却在想,或者回去之后,婉儿已经等在关家峡的关门前了。必是一袭黄衫,脸上带着娇俏的笑容,嘴里喊着杨哥哥,你可回来了。
婉儿是关家峡布店黄掌柜的千金,与杨左年龄相仿,由于师傅与黄掌柜素来交好,况且大家又都是豪侠人士,也没有什么规矩,从师傅收了杨左之后,两个人就你来我往。婉儿曾玩笑说让杨左教习他武功,杨左于是教了她一些心法口决之类,都是师傅教给他的打穴手法。
但婉儿却不怎么好学,心法口决抛到一边,偏偏对些捉蝴蝶打小鸟的事情感兴趣,她有兴趣,杨左也乐得陪她。
那日,两人去关家峡后山,婉儿因为套野兔的套子被人拿走大发脾气,在草地上来来回回趟了几次之后,突然对着杨左没头没脑地吼了一通,就在杨左委屈万份之时,她却又扑上来,抱住杨左连声歉意。
那天,婉儿身上特有的香味让杨左的心里一荡,如同春日里黄花开满山时深吸一口气的香甜与美好,杨左突然觉得有一种奇怪的情愫,自那日起慢慢生成。
他回忆这些时,脸上带着微微的笑,临近关家峡,官道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杨左想,这些人中,是不是也有如他一样的杨左和婉儿呢。
想到此刻,他觉得昨夜师傅带给他的惊恐以及万般烦恼都不见了。
突然,杨左发现,方才看到的那一对母子,竟然又出现在了他们马车的旁边。他推算了一下,由刚刚看到,到现在已经过去了近半个时辰,以马车的脚力而言,完全超过他们几十里,但却没想到,她们又出现在马车一边,而且是步行。
再仔细看时,杨左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哪里是一对母子,分明就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形似孩童的侏儒。
他心里一惊,转身想对师傅开口,但师傅却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他。
杨左重新转过身,再看窗口那两个人,已经不见了。
车子接近关家峡的时候已近黄昏,吱呀的木轮辗在官道的车辙上面有些吃力,车夫或是急于回家,不停地甩鞭驱马。杨左内心不免焦急,几次三翻地揭开小帘向外看,慧中此时也从沉沉的梦里醒过来,睡眼迷茫地看着眼前这个微微焦灼的师兄一言不发。
终于进了关口,但杨左却没有看到自己想看到的画面,失落涌上心头,写在了脸上。
关家峡里安静得有些异常,虽然素日这已是接近各种店铺打烊时分,但却是最热闹的时刻,但今日不同的是,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几只野狗来来回回,在叉路前窜来窜去。
慧中惊讶地看向师傅,问:“师傅,这就是您说的关家峡么,怎么这般荒凉?”
师傅没有说话,微闭着眼睛,似是在想心事。
杨左刚想嘲弄她两句,以报前日之仇,但没来由,却听到后面骑马跟随的吕西再次发出了那种尖叫的声音。
这是一种讯号,声音一出,杨左看到,师傅睁开了眼,突然,电光石火之间,伸左手将杨左和慧中按在了车底,右手左右一挥,杨左觉得眼前一花,再看师傅的手上,已经多了两把羽箭。
而马车之后的吕西与何东,也口里呼喝有声,不知道跟谁打斗,杨左刚想探身出去,却被师傅拦住。
呼喝之声渐缓,吕西的啸叫再次响起,委婉动听。
听到这声音,杨左终于松了口气。师傅说过,吕西的啸声之中,能听到各种存在的险象,或是各种平安的迹象。
车子缓缓行到绿柳庄的大门之前,一行人跳下车,师傅长出一口气,说了三个字:“到家了。”
绿柳庄的大门,一如既往,这是善于雕画的四师兄向北的手艺,和吕西一样,雕画的手艺亦是师傅的传授,向北素日里隐在市里,早出晚归,若逢雨天,则在屋里雕木为乐。走之前,师傅应该是让他守门,但一行人已经进来很久,却不见他出来迎接。
杨左看到,师傅的脸上已有不悦的表情。
入正厅坐下,杨左与吕西何东立在左侧,慧中顽皮,偏要坐在师傅的边上。
绿柳庄无家眷,无家仆,平时只有几个年轻仆从在这里照料着端茶送水,但此时,却一个也不见。
大家正在诧异之间,忽然看到,厅对面的屋上,隐约站有一黑衣人。
没等师傅发话,杨左先窜了出去,但是纵使他身形很快,那黑衣人已经没有了踪影,只是,进来时干干净净的院落里面,多了一张纸条。杨左拾过,看到字条上写了两句话:交出戒指,留尔狗命。
字写得歪歪斜斜,无力之极,看着像是一个病仄仄的书生随手而就。
杨左把字条拿给师傅,看到字条,师傅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他摆摆手,让大家聚在一起,说了句:“千万小心。”
师傅一般是不会说这样的话的,所以,此话一出口,连素日喜欢玩笑的吕西也紧张起来,嘴里再也不敢胡说八道。
师傅沉吟了一下,从胸前取出了那七枚戒指,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些戒指,转头问吕西:“和那二人约定几时来取?”
吕西侧头想了下,答:“这月十四。还有三天。”
师傅收起戒指,长叹一声:“试试吧,看能不能等到那时就凭造化了。吕西何东,你们两个把院落所有大门锁上,没我的命任何人不得走出去,杨左你去看厨房柴米油盐等家常用度,我和慧中收拾床铺,今晚都晚客厅,两个时辰换人看守。”
杨左领命,径直去了柴房。
绿柳庄园的柴房在庄园西北侧,邻近一个小花园,花园里,有师傅特地找人开挖的一汪小池和假山,也是师兄弟们练功的场所。
柴房门向来不锁,师傅说过,如遇冬日寒冷,有匆匆来往的猫狗,或者可以从柴房那里进去一避风寒,而且,柴房里多放杂物,取用人也较杂,所以无上锁的必要。但虽不上锁,平日无论哪个进出,必要随手关下一门,但此时,杨左却看到,柴门大开。
他心下疑惑,迈步进去,猛地却看到地上躺着一个人。
那人面孔朝天,面带微笑,却僵直不动,再细看时,竟然是师兄向北。
杨左大惊,连忙上前探其鼻息,却发现仅余心口微热,气息已无。
就在此时,他又听到吕西的啸声,尖锐刺耳,急促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