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老太太穿着玄色遍地金葫芦双喜纹杭绸的褙子坐在紫檀木雕云纹的罗汉床上,垂着眼睑,端着白胎粉彩渔家乐的茶盅,拿着茶盖有一下没一下的刮着浮在表面的茶末,屋子里静的掉根针都能听到。
大老爷坐在下首满脸的尴尬和羞愧,六月的天屋子四角都放了冰块,本该清凉他却觉得像是在火炉中炙烤一般,满身是汗。
“想好怎么处理这事了吗?”良久,莫老太太叹口气,幽幽问道。
“母亲……”大老爷抿了抿唇,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不管怎么说碧玉终究怀了我的孩子,虽说现下文慧(林氏闺名)也怀有身孕,可是男是女还未可知,倒不如留着碧玉的孩子,将来不论男女,都交给文慧教养,娘意下如何?”
莫老太太闻言终于抬起头细细将大老爷的表情打量了一番,才道:“既然你这么决定我也不多说什么,二房的事你也该清楚,我希望你们最后不会弄成那样。”
大老爷神色一肃,想起郁郁而终的弟妹,想起受宠的苏姨娘,想起在庄子上过了八年的梓淳……可毕竟自己不是二弟,碧玉也不是苏姨娘,那等宠妾灭妻的事自己定是做不出来,母亲也是多虑了。
“但是!”莫老太太脸上露出一抹厉色,“那曹婆子竟敢去找四丫头,四丫头如今才几岁大,这些个事她哪里懂,曹婆子当真是胆大包天!这种丑事向来都是瞒着姑娘家的,她倒是巴巴的跑去找四丫头求情,打得好算盘!还有那碧玉,也不是个省事的人,可都要好好敲打敲打。”
大老爷忙起身向莫老太太一揖:“全凭母亲做主。”
莫老太太脸色稍稍缓了缓,又道:“行了,这里没你什么事了,你且回去看看你媳妇,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又怀上,又被你们气得……罢了罢了,不说这些了,你回去好好安慰安慰她,她如今身子骨弱,可受不得气!”
“是,儿子知道了。”大老爷躬身应是,转身离开福安堂。
莫老太太摸着手腕上檀香木的手串,瞧着大老爷离开的身影怔了一会儿,对端了冰镇酸梅汤的郑妈妈道:“老二一家不让人省心,原以为老大一家能消停点,却不想也出了这等龌龊事,真是让我这老婆子一刻不得闲。”
莫老太太可以说自家儿子的不是,可作为下人的郑妈妈却不敢应和,只噙着笑道:“奴婢还没说自己老呢,老太太却嚷着老了。”
莫老太太笑着摆摆手道:“都喊‘老太太’呢,哪能不服老。”又问郑妈妈道:“碧玉和曹婆子那如何了?”
郑妈妈道:“碧玉姑娘那已经请了孟大夫看过,说是怀了一个多月了,怀相还好,身子骨也健康,倒没因今儿这一通折腾伤者孩子,晚上也给送了饭去,四菜一汤,一点没剩。”伺候老太太这么多年,主子的心思她多多少少能猜得出来,想来那碧玉丫头和肚子里的孩子不会有什么事,这事结束了,至少要升为通房了,所以称一声“姑娘”也不为过。
见莫老太太神色没有不悦,就继续道:“曹婆子那边奴婢将她安置在耳房,豆绿看着呢,打从四姑娘那出来就没一刻安生过。”
莫老太太轻轻一哼,不屑道:“那刁婆子以为自个儿闺女爬上了主子的床就能麻雀变凤凰,她就好跟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想得倒美!打量我不知道她做下的那些好事呢,在庄子上的时候不正经伺候四丫头,为着自个儿的私心弃了主子,若不是看在老大媳妇的面上,这样的人铁定是不能回府的,回来了又惹出这么多事来,哼!看我这回怎么收拾她,也好为四丫头出口恶气!”又对郑妈妈道:“先把碧玉那丫头叫过来。”
郑妈妈应声出去,不一会领着碧玉回来,碧玉已经不复中午时那般狼狈,重新净了脸,换了一件浅绿色碎花褙子,虽不是什么国色天香的容貌,却也是个清秀小佳人,怪不得能入了大老爷的眼。
莫老太太考虑到她身怀有孕,便让郑妈妈搬了绣墩给碧玉,碧玉战战兢兢的坐下,一脸畏缩,斜着眼打量周围的环境。
莫老太太见她这番做派便不喜,畏畏缩缩一副小家子气,果然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略略压下心中的不喜,淡淡开口:“大夫人今日确诊已怀孕三个月,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吧。”不等碧玉开口,莫老太太又道:“你该知道相比你肚子里这块肉,大夫人肚子里的孩子要重要得多吧?我且给你两条路,一是将孩子打掉,我给你在外面找一户殷实的农户,陪上厚厚的嫁妆,你欢欢喜喜的嫁了;二是孩子你留下,等你生产之后无论男女都交给大夫人教养,你就到庄子上静养,待到你那孩子长大成人有了出息再接你出去享福。二选其一,你可要想好了再回答。”
碧玉一惊,左顾右盼却不知如何选择,就在莫老太太要失去耐性的时候,碧玉“扑通”一声跪倒地上:“老太太,奴婢……奴婢……奴婢选择第二个。”以后的事谁又能说得清楚,嫁到外面去虽然有丰厚的嫁妆,可终归不如在莫府做姨娘来得舒服。“奴婢怀的是大老爷的骨肉,是莫府的子孙,奴婢是不将孩子打掉的,求老太太成全!”
莫老太太嘴角露出一抹讽刺的笑容,转瞬即逝,冷冷道:“你既是做出如此选择,便再没有更改的机会,你且回锦琉院好生养胎,若是再生事端,莫怪我狠心!至于你老子娘……就安排到庄子上做活吧。”
碧玉连忙磕头答应。
碧玉离开后,莫老太太没再见曹婆子,却是让姚黄准备明日将曹婆子送到庄子上。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且说大老爷一路回到锦琉院,大夫人已经换了杏黄缎面牡丹折枝刺绣圆领对襟的褂子,斜靠着姜黄色锦鲤锦锻的大迎枕,神色祥和,手里端着甜白瓷小碗,一口一口吃着冰糖燕窝羹,木槿侍立在旁,满脸喜色,见到大老爷忙蹲身行礼。
大夫人闻言,拿着银勺的手顿了顿,继而又继续吃起来。
大老爷挥手遣退屋子里的丫鬟,搬了四脚红木刻花纹圆桌旁一模一样的玫瑰椅放到床边,神色颇为柔和,盯着大夫人还未显怀的肚子看了一阵才开口:“昨晚之事却是为夫不对,在这里向夫人赔罪了。”
昨晚大夫人去书房寻大老爷商量今日生辰宴之事,不想却见到大老爷和碧玉在书房里的罗汉床上鬼混,大夫人一气之下也顾不得规矩礼仪,上去将两人扯了开来,正待发作,那碧玉却是跪倒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扯着大夫人茶色潞绸螺纹裙子的一角哭求,让大夫人给她和她肚子里的还以一条生路,大夫人这才知道碧玉已经坏了孩子。
大夫人气得额头上青筋毕露,额角直突,一来是气大老爷与碧玉这般胡混,竟是连礼义廉耻都不顾;二是气碧玉怀孕都还来勾引大老爷,被捉奸竟还恶人先告状。
如此这般,今日被碧玉一闹才会怒极攻心昏了过去,甚至动了胎气,差点小产。
见大夫人无动于衷,大老爷又道:“你现在身子骨弱,要好生将养,其他琐事我已交给母亲……”
“至于碧玉,不管怎样,她都已经怀了我的孩子,待碧玉的孩子生下来也抱到你跟前教养,我也不是那等宠妾灭妻的,自然是以你为重,必定不会像二弟那般荒唐……”
意识到自己在妻子面前说弟弟的坏话,大老爷表情就有些讪讪的,大夫人见丈夫对自己这般小心翼翼,也消了大半的火气,一碗冰糖燕窝羹吃完,大老爷很有眼色的伸手接过,放到一旁的红木雕花小几上。
大夫人拿蝴蝶穿兰的绣帕擦了擦嘴角,轻叹一口气道:“老爷不必这般,妾身无事。妾身嫁进莫家这么多年,却未能给老爷剩下一男半子,确是妾身的不是,可是老爷……为了莫家的香火,妾身必然会给老爷纳妾,找个容貌上等、性情温柔的清白女子多好,老爷何必与一个丫鬟这般苟合,这让妾身的颜面何存,不知道的还以为妾身是善妒之人,妾身实在是……实在是……”大夫人说着泪珠儿便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大老爷听了大为惭愧,握着大夫人的手默默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