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京城名门,漏了哪家也不能漏了任府。
任府在前朝或许还是个招牌。就像今天你去平州不能不知道平州有个声名远扬的昌乾镖局,去宁安城不能不知道那里有个赫赫有名的天下兵阁,又或者是到西缘山不能不晓得那附近有个声名狼藉的琅琊阁一样,那时候你去京城必然是知道京里有个闻名遐迩的任府的。
老百姓对任府的定义是——书香世家。诚然,任家的人的确都是博学多识的,但要说是世家,得历史够长才行。你问一个小百姓,任家这个家族向前能追溯到哪个朝代?他摇头。你要这样问,任家的老祖宗你估摸着是哪个时候的人?那人说,任家人连黄帝时候的事情都晓得,他家祖宗肯定得是那时候的人。一读书人附和,任姓本就出自姬姓,为黄帝之子禺阳后代,当是如此。另一人摇头晃脑,非也,任家祖宗当是任不齐,孔夫子的七十二贤弟子之一,所以任家才会才人辈出……
各路说法不一,但是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认知——任府,是个大人家;任家人,都是聪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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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公坐在书房,看着窗外落叶、眼前棋盘,有些恍惚。先帝驾崩已近一年,往事依稀还在眼前。
任家的人个个都是孤傲的性子,做不来朝中那些左右逢源的大臣,但是他们的才智又是贤明君王所不愿舍弃的,先帝为明君,亦是如此。先帝在时,常与任公畅谈天下大事,请教治国之法,视其为师友,对其敬重有加。一年前,正值壮年的先帝忽然染疾病逝,郑国失了一位仁君,任公亦失了一位良友……追忆至此,任公不禁有些怅惘:唉,新帝固然也有才干,但论气度,终究还是不及先帝啊!
任公叫人找来管家,问他:“公子出去了?”
陈谦恭敬地答道:“是,公子与示一大师有约,今晨去了宝华寺,再过一会儿应该就会回来了。”
任公点点头:“他回来了就让他来我书房。”
“是。”陈谦说罢退下了。
任公闭上眼养神,约莫过了三刻钟,门外传来一个恭敬的声音:“祖父,孙儿回来了。”
任公轻轻咳了几声,说道:“进来罢。”
那人闻声推门进来,步履稳健,不温不燥。任公抬眼看向自己的孙儿,见他一袭白衫上绘得是清水远山的水墨图,腰间佩得是剔透无瑕的云纹玉璧,温润谦谦,一如其人。
任公和蔼一笑,道:“宁远回来啦。”
任平遥笑着说:“是,孙儿早上去见示一大师了,大师叫我代他向祖父问声好。”任公点点头,又咳了几声。任平遥又道:“在宝华寺时大师送了孙儿一些雪梨,孙儿已叫人用川贝炖了,祖父待会吃些罢。”
任公哈哈一笑:“示一和尚把他那棵梨树连同梨子宝贝得跟什么似的,他竟会这么大方?是你向他讨要的罢。那个和尚总夸你有慧根,我看他是想用他的几个梨子拉拢你,好教你去当他门下的小和尚呢!”
见祖父难得笑得这么开心,任平遥的笑意直达眼底,却故作无奈道:“孙儿也这样想,所以对大师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大师慈悲,不如割爱将梨树赠予平遥吧,平遥得偿所愿了无牵挂,自然就能常伴佛祖座下了。’然平遥到底还是不及示一大师亲手种出的梨树……”
任公大声笑道:“示一那是知道任府不会让你去他那里做和尚,不然早就一口承下了!”说完又思及往事,渐渐敛起笑,半晌轻声道:“宁远,你父亲亡故已有三年了罢……”
任平遥垂首说了句:“是。”
“唉,你父亲走得早,你又是任府独孙,如今圣上的心思难以揣摩,有些事还是可避则避罢。”
任平遥没有答话,他自然是知道祖父是何意。
任平遥十四岁那年写过一篇《原国》①,其中说“国者,民也。百户为村,千家成镇,十万称州,百万聚都。无民,何以有国?无国,何以有君?”“……寡民之国,犹如无水之舟、无根之木,舟无水则深陷泥淖,滞怠不前;木无根则风雨飘摇,倾倒枯败……君为民之主,民为国之主,国为君之主……故而体恤亲民者,国昌;暴戾鞭笞者,国败。国者,民也。”先帝看到这篇文章后赞不绝口,后来着人请任平遥入宫,问了他一些治国之策,他皆对答如流,先帝愈发龙颜大悦。先帝最后问道:“倘若郑国哪日国将不国,宁远以为谁会取而代之?”
任平遥想一想答道:“唯有梁国。”
先帝沉默片刻,舒展一笑:“宁远所想,亦是朕心中所想。”
先帝爱惜任平遥有济世之才,但又深知任家人不出仕的作风,只好封他做个正三品文散官金紫光禄大夫,时常与他及任公一同探讨国事。彼时天下都知公子宁远是淑质英才,当平远宁国。
在那两年之后,任平遥的父亲病重不治去世了,任平遥丁忧,到如今正好期满三年。可是新帝继位,性情不知,也不如先帝那般仁和宽厚,虽说做个金紫光禄大夫只是担个虚职,但伴君终究如伴虎。
“宁远?”
“孙儿在。”
“我刚才说的话,你可明白?”
“孙儿明白。”任平遥抬首看向任公,“只是孙儿恐怕做不到。孙儿知道任家人不出仕的道理,也知道祖父担心孙儿哪日招致祸端。但是孙儿读书十余载,看的是仁智信义,听的是德圣礼乐,习的是辅国之法,思的是百姓生计,倘若学无所用,空有一身才智又与草木何异?”
“先帝宽厚,所以祖父放心孙儿论天下事;新皇深沉,祖父便担心孙儿惹怒天威。可是在平遥看来,不管上位者是谁,天下百姓皆是一样,孙儿所思的百姓生计也是一样!”
“当年孙儿年幼,未免轻浮,先帝封个散官虚职,时而询问孙儿以国事,孙儿觉得惭愧;如今孙儿长成,若皇上不提起复之事,孙儿自当不入朝野,倘若皇上许孙儿以职务,孙儿定会顺应上意,愿尽一人绵薄之力,添万家灯火一豆!”
“你……”任公有些愠怒,但只维持了一会儿。他叹口气,目光变得有些悲凉,“你与你父亲当真相像,他若不是走得早,他若还在,我就是放任你们哪一个也非不可……宁远,你是不是觉得祖父自私的很?”
“孙儿有孙儿的想法,祖父也有您自己的思量。”任平遥微微摇头一哂,“祖父是为了任府上下,而孙儿是为了一己抱负,说起来,孙儿才是自私的很。”
任公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可是你这样的‘自私’心意,又有几人能有呢?只是祖父终究是怕你锋芒太露招人忌恨啊……”
任平遥目光沉静,半开玩笑地说:“祖父,孙儿自小就被人关注惯了,与其无为而长命,孙儿倒宁愿舍命而为民。”
任公摇头一笑:“唉,罢了罢了,我任家人不愿为官不是舍不得性命,而是丢不得骨气。如今你有这般风骨,我倒应该欣慰罢……只是,你今后可会后悔?”
“悔事不为,行事无悔。”
半月后,皇上召见任平遥,还是在当年与先帝论述国策的地方,只是御座上已换了主人。
御书房的墙壁上又挂上了不少名家字画,新换的屏风是珐琅边框,镶嵌着名贵宝石点翠,一旁的博古架上添置了好几件玉瓷牙角的奇珍古玩。皇上端坐在龙案后,居高临下打量着那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少年,一言不发,见他墨图白衫,云纹美璧,那凌厉又讥诮的目光让御书房中的空气都紧绷到稀薄,旁边侍奉的太监不禁打个冷战,噤若寒蝉。而这般肃然压抑的气氛却丝毫没有影响殿中所立之人不卑不亢雍容沉静的风华,皇上轻笑,缓缓开口:“公子宁远,久仰大名。”
任平遥一揖:“皇上谬赞了。”
“宁远实在谦谨,难怪父皇在时,每每与朕谈起你来,都是赞不绝口。说起来,你十四岁时做的那篇《原国》朕也读过,宁远当真是不负‘淑质英才’四个字。”
“谢皇上夸奖。”
“任卿名平遥,字宁远,又有平夷宁国之才,真是人如其名。只可惜父皇当年只封你了个光禄大夫的闲职,想来也是知道任府人不屑为官罢。但如今朕看任卿不仅有济世之才,亦有济世之心,不知任卿是否愿意襄助于朕?”
殿下的任平遥答得清晰有礼:“承蒙陛下看重,平遥自当尽力一试。”
皇上嘴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好。既如此,朕便任你为关城城主,即日上任。任卿,关城贫弱,朕将它交给你,你定要励精图治,莫要辜负了朕的信任,也莫要毁了自己的名号。”
任平遥脸上不见一分意外与愠色,依然是那般波澜不惊的模样,道:“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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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国》:原,推究本源的意思,古代的一种议论文体。这里是自己胡乱写的,大家就姑且一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