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个难熬的夜晚，整个家里空寂的要命，她有一肚子的话，想找人说说，可是显然，楚岫和她的思维不在一条线上，她们很难聊的下去。
沈曳端着食物，站在卧室门口，停顿一瞬，果断推门进去了。偌大的屋子，让人心慌，她喜欢家里各个房间都住满了人，她害怕空寂的屋子。
万人中央长大的女子，内心充满了骄傲，她从来也没有想到，有一天，她的心，会像低到尘埃里的草，为一个人，把自己伏到不能再低。
卧室正中还挂着巨幅婚纱照，李桀然微微蹙着眉，他不是英俊，而是有味道，有味道的男人总是让人心疼和爱。那是八年前了，那时的沈曳才23岁，青春貌美，牡丹含露，婚纱像白云迤逦在身边，沈曳从小就爱他，她记得小时候父亲总是举办家宴，请一些志同道合的生意伙伴，他们有时候会带着自己家的小公主小少爷，沈曳最喜欢跟李桀然玩，他从小就酷酷的，别人吃饭喝酒品茶，小孩子们吃点心玩玩具，他安静坐在父亲李福来身边，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样子。每次李福来请客的时候，他则支开画架画画。沈曳有一次走过去看他画什么，发现他画的是她。画面上的小沈曳，穿着粉红的公主裙，笑靥如花。
你为什么画我？她已经十岁了，会故意做出嗔怒的样子来。李桀然站起来，悄悄说：因为，你美。
这句话像一枚石子，在沈曳的心湖里投下了一串涟漪。她一直记得那时候的他们，因为，你美。多么动听的赞美，这话从李桀然嘴里说出来，有着雪落寒梅的效果，说是春心到，其实比春还早。
李桀然大学是在美院上的，李福来当然不同意唯一的儿子不做生意去学艺术，李桀然绝食争取来的机会。只是美院毕业后，父亲依然会逼他学着做生意。后来，又逼着他娶沈曳，是的，他娶自己，是李福来逼着的。这些年，李福来这个公公对她的关心程度，比李桀然这个丈夫还多还细致。
沈曳靠在床头，拉开抽屉取出几片安定，她如今要靠这些东西维持睡眠。
手机响，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沈曳随意摁下了接听键，却大吃一惊，身子发软，几乎栽倒在床下。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居然是李桀然三个字。
她嘴唇发抖，差点就将这个小家伙扔出去。听筒里传来一个低沉的男中音：小曳，我猜你还没睡。
凌九霄，我要杀了你。沈曳对着听筒咆哮，他怎么能跟她开这样的玩笑，太过分了！
凌九霄耳膜差点被震穿了，他伸直手，将手机举的远一些，直到沈曳的咆哮声渐渐低了，才敢开始分辨：我知道你每天都在想他，折磨自己，我只是想帮你。有一种治愈系男人你知道吧，就是我这样的。我这样做，是让你把后半生所有关于思念他的疼痛都集中起来，疼这么一下子，惊这么一下子，然后你就释然了，可以开始新生活。
沈曳说：凌九霄你听着，我不需要你的自以为是，你以后少做这样无聊的事，否则，别怪我不认识你！
凌九霄着急道：别别，算我错了还不行吗，我明天就把手机给你改回去。
不必了。沈曳挂电话。忽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用完了，几乎瘫软，身上都是虚汗。她定定神，走进浴室去洗澡，热水哗哗流淌，连同她的泪水。
凌九霄怎么能这样做，她几近平和的心又开始起伏。佟姐大概是听到声音起来敲门，大声问沈曳怎么了，需要帮忙吗？
沈曳大声告诉她没事，只是做噩梦，现在洗澡清醒些就好了，让她回去睡觉。佟姐再次确定一下，下楼去了，迎面遇上匆匆上楼来的老齐，挥手让他也下去。老齐说：我以为来贼了呢，寻思这贼是不是从后墙跳进来的。
贼来了也不会先跑到二楼去。
那可说不定，贼都聪明的很，知道主人都住在二楼，保险柜也都在二楼。
就你能。佟姐说着，一溜关掉了楼梯沿路的灯，和老齐分开，各自回到各自的屋子去了，小院子归于寂静。不一会，一辆车子划开夜色，在门口开了两盏大灯闪啊闪的。老齐再次起床，透过铁艺镂空大门，见是凌九霄的车子，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开门。以往凌九霄来的勤，几乎是这个家里的一份子，甚至有时候他还住在这里，可是这深更半夜的，没有沈曳的招呼，老齐也为难了，进屋给沈曳拨了一下手机：小沈，凌律师来了，在门口。
楼上沈曳的房间拉开一道窗帘，沈曳大概也看见了，但是她说：别开，假装没听见，你睡你的。
老齐答应一声：得嘞。关机睡觉。吃谁的饭给听谁的话，老齐在这一点上执行的很好。
沈曳屋子里的灯很快关了，凌九霄的大灯闪了一会儿也熄灭了。等早晨老齐和院子里的花一起挂着清凉的晨露醒来的时候，发现凌九霄的车子还端端正正停在那里。他穿着西装扎着领带，身子歪着，在驾驶室睡着了。
到底是年轻身体好，怎么不晓得把座位放倒了舒服睡。老齐这次没有请示沈曳，骨碌碌打开门，凌九霄惊醒了，开车门走出来，跟老齐打招呼，准备上楼。老齐充满歉意地说：对不住了凌律师，老了，睡死了，真不知道你啥时候来的。
凌九霄说：不碍事，我要想进去早叫你了，这也是才来。
老齐对着他的身影叹息：年轻人啊，真是造孽。
凌九霄没有听到他的感叹，蹬蹬瞪上楼，低低敲门，小声叫：沈曳，沈曳。
良久，屋子里传来沈曳的声音：你走，我不想见你。
他再敲，便没有声息了，凌九霄停顿了一下，说：好，那你多睡一会儿。我等着你。
他来到楼下，先是站在窗前看朝霞升起，又和佟姐他们一起吃了早饭。早餐桌上，凌九霄含笑给楚岫点头。年轻的女孩楚岫，像春天最早开发的百合一样，带着一缕清新，出现在他的面前。楚岫忽然想起，这便是那日从李福来家接了自己来的司机。
见凌九霄盯着楚岫看，佟姐已经抢先介绍：这是小沈刚找的家庭教师，小楚。又说：这是小沈公司里的律师。楚岫说：你好。凌九霄也说：你好，我是沈曳的朋友。第二次相见，却是第一次打招呼。然后各怀心事吃饭，凌九霄是惦记楼上的沈曳要怎样才能原谅他，早知道沈曳这样生气动怒。凌九霄就不把沈曳手机里自己的号码备注改成李桀然了，他不是要吓她愚弄她，他是想让她早点清醒，李桀然都死去好几个月了，她还沉浸在那份感情里不能自拔；楚岫是惦记露露，这几天李福来病情加重，不知道露露一个人吃不吃得消。她盼望沈曳这几天能带着遥遥去探望一下爷爷，这样自己也顺便能跟着去看看露露了。
吃到一半的时候，沈曳穿着睡衣下楼，她躲开凌九霄的目光，径直坐下来吃饭，好像没看见饭桌上多了这么一个人。她昨晚上一夜没睡，眼圈都是黑的。的确，凌九霄那一个电话，将沈曳惊着了，连同她埋在心底一直如烈焰般的情感，李桀然是不可触碰的名字，是她生命里的伤口。有些片段是烙在心坎上的印记，也许有一天伤口不疼了，那些印记却永远都在。凌九霄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本来一番好心，会给沈曳带来这么大的冲击，心里不禁更加失落。情是什么，也许就像花开正浓骤然被折断，没有经历过凋谢才能永久保持美艳。
一连几天，沈曳都没有接凌九霄的电话，在公司里见了，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甚至有个小纠纷，沈曳没有找他，直接安排了另一位法律顾问。这让他很惶恐，沈曳虽然经常会耍大小姐脾气，但是她很少会公私不分，她再不满意，都不会把情绪带到工作中来。所以凌九霄明白，这次的玩笑开大了，也可以说，他探到了沈曳的底线，经过了这么久的时间，李桀然依然是她的底线。凌九霄很失落，恹恹的。他每次和沈曳在一起的时候都会想，她已经忘记了李桀然，心正在慢慢向自己靠拢，可是每次试探，都会失望而归。
这天，凌九霄照例先到办公室，打开电脑，冲两杯咖啡，等沈曳到的时候，一杯滚烫的咖啡已经摆在办公桌上了。他知道她开始工作前喜欢喝一杯咖啡，满屋清苦的香气中，凌九霄照例慢慢退出办公室，他没指望今天沈曳会搭理他。
走到门口，凌九霄听到一个近乎天籁的声音：九霄，帮我一个忙可以吗？
凌九霄一愣，回头。沈曳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丝绸上衣，黑色短裙，干净利落。他的心里滚过一股热浪，无论什么样的忙，他凌九霄都会义不容辞，所以，他不用等沈曳那个掩藏在深处的要求说出来。
他说：好。
沈曳双手握着咖啡杯，她好像知道他会这么回答，又似乎有些惊讶：九霄，你不问问我是什么样的事吗？公事还是私事，或许这事很棘手呢。
凌九霄转回头，目光流淌着深情：只要你需要，任何事我都可以做。
沈曳有些动容，目光微微在凌九霄身上荡了一下子，声音也柔和下来，柔和的像一抹失却了锋芒的夕阳，可是她的周身，却发出朝霞一样灿烂的光。凌九霄暗暗叹了一口气，当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就等同于白天要出太阳，晚上要升月亮，属于自然现象，没有道理，没有解释，甚至会亘古存在下去。
到底，是什么事，需要我准备什么吗？凭直觉，他能感觉到事关重大，和他的工作专业息息相关。
沈曳的目光一点点收回来，望向窗外：打官司。是私人性的官司，我相信你九霄，我就知道你能帮我。详情我再给你细说。
凌九霄没有在意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官司，他在乎的是沈曳能不能原谅他，甚至她能利用他也是好的。
只要你能原谅我。凌九霄脱口而出了。
我公公这几天，也许不行了。沈曳声音低沉下来。
凌九霄低下了头，他充当司机带着沈曳到那个小别墅里去过几次，不过几次都是等在外面，最多就是等在客厅的沙发上，他没见过李福来，他这个法律顾问是李福来病后沈曳代理懂事长的时候聘用的，他无法在李福来要离开人世之前装出应景的悲伤，所以，他低下头，愿闻其详的样子。
秘书敲门走进办公室，提醒沈曳该开会了。沈曳答应一声，秘书退出去了，凌九霄也退出去了。等沈曳开完会，她会再来跟他详谈的，一想到要跟沈曳有一次亲密接触，他就忍不住内心狂跳，脚步都是昂扬的，欢快的。凌九霄给角落里的滴水莲浇了水，打开一个最近要处理的卷宗看。那是终端店面一个女店员，不知怎地和顾客吵起架来，还动了手，女顾客不依不饶，一定说自己受了伤，住进了医院不肯出来。凌九霄平时很少处理这些小事，可是顾客将起诉的理由不是吵架纠纷，而是变成了对整个水清制衣的质疑。说他们非法经营强买强卖。沈曳这几天为公公的事情烦心，不愿意把这件事弄大，让凌九霄协调一下看能不能私下解决，她想的是，店员不过是一个小姑娘，又经过了严格的培训，不会轻易对顾客不敬，更不会把顾客真的打到多么严重。
他们做出的举措是辞退了这名店员，并带她去给女顾客道歉，还带了相应的赔偿。没想到的是，那名顾客不依不饶一定要起诉。沈曳只好将这件事全权交到凌九霄手里。
凌九霄翻着事情的来由起末，脑子里却不由的转动着沈曳的脸。她到底有什么事呢？
沈曳开心了，他就很雀跃，沈曳一直淡淡的，凌九霄就很惶恐，爱上一个人，也许就是前世欠了她。凌九霄名牌大学毕业，人也长的一表人才，怎么看也属于人间精英了，走在哪里姿态都是昂扬俊逸的，只是在沈曳面前，他自觉会低下头来，她不高兴，他便心慌意乱，用尽办法哄她开心；她一笑，他心里便也跟着倾城。他已经跟在她身边许多年，看着她唱戏，看着她欢天喜地嫁给李桀然，看着她不开心，看着她遭遇人生重创，他们中间就像隔着一层玻璃，看似很近，终究无法逾越这道屏障。所以，他纵然有万分的心，也无法参与到她的生活中，替她承受每一次重大的人生转折之痛。承受，却不能走近，甚至他每次和沈曳面对面的时候，都能感觉到那种无形的距离，一直像一条鸿沟一样存在着。
凌九霄一直在对自己说：加油！沈曳无论多么爱李桀然，都已经不现实，日后的漫漫人生，哪个女人不需要一个爱的，温暖的男人，所以凌九霄不怕在沈曳这里碰钉子，他会一直等待她，总有一天，死去的李桀然会真的死去。而人生，需要这样的等待，什么叫苦尽甘来，这就叫。
如果说沈曳是一颗石子，那么凌九霄就是一面湖，这粒石子投入心湖，马上就溅起了一串串涟漪，那么李桀然就是一面花岗岩地面，无论石子怎样虔诚，注定只能在表面上翻滚几下，深入不到内心深处。只是，沈曳不明白这个道理，这些年她舍弃了对湖水的轻易点染，把精力都投入到执着的，花岗岩上去。等哪一天她疼了，累了，一定会转身的投入到他这片永久张开怀抱的湖水的。
沈曳的会开到中午，凌九霄啥也没做下去，一直在等着，他一直跟着她走进办公室。沈曳说：九霄，一会跟我出去下好吗？她明明可以命令他的，她明知道他会像奴仆一样顺从，可是，她偏偏习惯用征询，求助的语气来问他。
凌九霄说：好。
那你等一下，我去换身衣服。沈曳的办公室有个小小的里间，平时她在里面休息和换衣服。她走进去，顺手关了门。凌九霄站在办公室中央，喉咙发烫，身子发麻，目光被那扇虚掩的门直直拽着，无法转弯。他知道沈曳没有锁门，他在屋子里的时候，她换衣服从来都不锁门，只是顺手一关，他就会像一座石雕一样立在门口，想象着里面的无边春色花语阑珊。
片刻，沈曳出来了，换了一件平常的家居衣服，软麻浅绿格子上衣，白色亚麻修身裤。绿格子帆布鞋。她不爱穿名牌。如果不是正式的场合一般不会穿，她的衣服大多数来自西城一家百年裁缝店，所以她的穿衣风格一直与众不同。
走吧。她一边用手理顺了一下头发，一边抓起包。没有注意到凌九霄痴痴的目光，正随着她移动，但是他自己的身子却没有动。沈曳几步就走到了凌九霄的身前。
她抬起头：走啊，发什么楞？
凌九霄用胸腔挤出一个声音：沈曳，我爱你。
沈曳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嗯？
然后她措不及防的，就跌进了凌九霄的怀抱。他紧紧环着她，双手绕过后背，箍紧，将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一缕香气在周身涤荡。沈曳奋力推开他：九霄你疯了吗？这是在公司，你放开我。凌九霄并不放开，而是贴进她的脸，嘴唇笨拙的移向沈曳光洁的额头。沈曳心里有什么东西一下子空了，她这次奋力推开了他：凌九霄，你不会以为我求你事情你就允许你这样。
凌九霄目光还是呆呆的，忽然凑到她的面前：公司里不方便，那就等回家。
你走开。
你让我平静一会儿。
凌九霄转身抓起沈曳桌子上一只描金骨瓷杯，一口气喝尽了里面的水。沈曳跑过来拦：哎，那是昨天的剩水。
管它是不是剩水，可以灭火就好。
烧死你吧。沈曳说着，拉了他的手向外走，忽然又放开了，双手放在自己裤子口袋里。
他们去的是李福来家，车子开的很快，沈曳用很快的语速告诉凌九霄，说李福来这几天不太好，要经常照看一下。然后就无语了，她的心也在起起落落中颠簸。
李桀然照例在楼下客厅里等，沈曳一个人上楼前，不一会儿，秦露露走下来。房间里只留了沈曳和李福来两个人。秦露露的眼睛暗淡无光，皮肤也没有往日的光彩，整个人都是疲累不堪的样子。几个月时间，她就像一朵遭遇了雨打霜侵的花，失去了往日风采。
张姐已经给凌九霄倒了茶，秦露露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两个人并没有什么话，有一搭无一搭客气中，望着院子里的花草树木。经过了一个夏天的繁盛，他们的叶子挂上了一层黄晕。这个下午，沈曳在李福来的屋子里停留很长时间。她出来的时候，都快到晚饭了，秦露露站起来，让他们留下来吃饭。沈曳说：不必了，还要看孩子，便匆匆走了。露露送他们，大门口，沈曳说：小秦，难为你了。
秦露露露出一个苦笑：这话从何说起。
沈曳也牵了一下嘴角，意味深长，却并没有多说。他们的车子很快消失在视线里。秦露露一个人关了门，慢慢走过院子，坐在秋千上，慢慢悠悠荡一下，又荡一下。
后来的很长时间了，秦露露一直记得这样一个场景。她在院子里荡秋千，这是她的家，一栋价值不菲的，多少人羡慕的别墅，屋子里有保姆，有她的丈夫。尽管他病了，躺着，可是他的是她的丈夫，他给她一个家，此时，他还活着，一切再糟糕，这终归，也还是她的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