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岫的工作,就是陪伴遥遥,陪他玩,讲故事,荡秋千,在院子里挖蚯蚓给鸟吃,还种花,沈曳买来许多的花籽。周末的早晨,楚岫带领着遥遥,在小花园里的边边角角都撒下花籽。老齐有时候也帮他们,他是一个清瘦的老人,据说年轻时曾经是名厨,后来受到徒弟的排挤,落魄了,伤心了,再也不收徒,沈曳请了他来,管吃管住,给一家人做饭。佟姐呢,负责买菜洗衣服收拾屋子。老齐说:小沈喜欢热闹,又心善,所以都让我们住在这里吃在这里。
楚岫知道老齐没有孩子,老伴又去世了,一个人很孤独,这样的晚年,想必是他喜欢的。
佟姐收拾完屋子挎着小篮子去买菜,她换了一条暗绿上衣,依然是盘扣,中式,很整齐,出了别墅区大概一千米处,有个很大的超市,里面每天早上供新鲜的蔬菜水果,于是佟姐每天早晨都要垮着菜篮子往返一次,买回来大伙一整天吃的东西,出门的时候,老齐忽然想起什么,喊住她:佟姐,加一个紫甘蓝。佟姐应一声,忘不了。
遥遥说:岫子姐姐你爱吃什么,快告诉佟阿姨去买。
楚岫说:我什么都爱吃,好孩子就是要不挑食。佟姐挎着小篮子转回身对老齐说:小楚就是能耐,随时随地都在教育孩子,不服不行吧。老齐说:还真是的。
这样一个早晨,阳光遍洒,院子里老齐,楚岫,遥遥,各自在阳光下忙碌,几株玉兰花在头顶上招摇,郊区的天空也格外的蓝。楚岫想起自己小小的出租屋,整日不见天日,不禁在心里感叹一声:有钱真好,却也,并不快乐。她在来到这里的第二天,已经征得沈曳同意,回到小出租屋收拾了衣服日用品带出来,没有多停留,就逃也似的离开了,因为刘大力在她出租屋的门上留下了几句话:岫子,我在等你,如果你回来了,记得我在等你。黑色的炭笔字像通缉令一样,让人看着不舒服。
回去猛一见门上的这行字,她心里一跳,刘大力总会有这样那样的花样,追着你的人,也追着你的心。细想起来,这个人心底宽厚,专情长情,工作也稳定踏实,按照普世价值观,还真是一枚大好青年,老公人选呢。无奈楚岫就是不喜欢,尽管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找怎样的男人,但是,她明白自己不想找怎么样的生活。尽管这个人,还从没有出现,也许这一生都不会出现,可是,她还年轻,她给自己的期限是三年,三年没有遇见所爱,就找个刘大力这样的男人,过安稳平凡的一生。继父和老妈都不理解她,反倒和刘大力站在一条线上,楚岫只好无数次出逃。她从小就是乖乖女,对家人这样的拂逆,还是第一次,却一不小心,成了最历害的一次。
楚岫在树根儿低下发现一队蚂蚁,急忙喊遥遥来看,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好像一起回到了童年,她伸手把叼着食物爬了很远的蚂蚁捏起来,放回原处,看着小家伙气急败坏再匆匆向前行,小时候她一个人孤单,经常抓一只蚂蚁玩,所以花样翻新,逗的遥遥哈哈笑。屋子里沈曳见外面这么热闹,也坐不住了,她回楼上换了戏装下来,大概是领子坏掉了,另披了一条水红色的纱巾做领子,随便用一根簪子挽起头发,水袖一抖,依依呀呀唱起戏来:喜相庆,病相扶,寂寞相陪,直至终老!一甩清愁过眼,二甩寂寞随风,趁了夕阳碎落,窈窕成华丽的影,都是苍凉的调子,听了,尚不知情愁的锦瑟也不禁惆怅渐生。
沈曳她,有那么多的钱,却失去了爱人,想来,人生就是一场残缺的存在。对于内心空茫的人来说,居住的空间越大,寂寞就越多。
楚岫听着她唱,一时间许多往事都涌上来,她在沈曳华丽苍凉的调子里忽然想起露露,露露同样年轻美丽,像沈曳一样有许多的钱,却守着一个将死的老人,她的心,想必更苍凉吧,沈曳虽然失去,到底拥有过,她还有一个可爱的孩子,露露呢,除了一堆钱什么也没有过。
沈曳轻抖手腕,收回水袖,眼睛就弯弯的了,喜悦如莲花般在脸上绽放开来,楚岫有点惊呆了,这个女子,笑起来很有些倾国倾城的味道呢。
我唱的好不好?沈曳邀功似的向着院子里的三个人问。老齐说:好,这要搁几十年前,你就是一角儿,指定名满京城!他的赞美是由衷的,老年人都喜欢听传统戏,那种直逼情绪底线的痛快淋漓。楚岫也觉得好,但是她不懂戏,不懂那些唱腔水袖,就是觉得好听好看。只有遥遥站起来喊:难听难听难听,妈妈唱《双节棍》,我们幼儿园小朋友都会唱。
沈曳说:去去去,一边玩去。
楚岫说:沈姐姐长得漂亮,唱的也好,怎么就不唱戏了呢。
沈曳就那么在楚岫眼前笑容嘎然收起,眼睛回复冰凉,宛如河面晶莹的薄冰,卡擦一声,齐齐碎掉,措不及防。
她见她猛然收起笑容,急忙转变话头:我知道了,现在大家都听流行歌曲了,很少有人听戏……过一会儿见沈曳回到楼上换衣服了,老齐扭头对楚岫说:姑娘,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她经常这样,也不是针对谁,大概是压力太大,又受了那么大的刺激,一个年轻女人,到这个程度,把生意都能支撑起来,已经是很不容易了。你别介意。楚岫感激地,还给老齐一个微笑。
楚岫细心观察沈曳,发现她果然容易变脸,前一秒还笑的很灿烂,下一秒脸上就像被冰封了,难怪遥遥轻微自闭,失去了爸爸,又失去了妈妈的耐心守护,心里肯定孤独无助,她决定对遥遥更好一些,哪怕在这里只是一个过渡,过些日子刘大力假休完了,她就要回去上班了,如果天苑因此把她开除了,那就再找一份工作吧,总不能真的留在这里。
这是一段平静惬意的日子,楚岫甚至都没有绝对自己是在做一份工作,一个夏天,倏忽一下子就这么过去了。
沈曳晚上吃夜宵,吃的很多,而且她要亲自去厨房端到楼上,有几次楚岫起来上卫生间,都发现沈曳闪到厨房里去,她无限羡慕地对她说:你吃各种夜宵,却从来不影响身材,是怎么做到的。沈曳说:多运动呗,哪有什么办法。
然后她回房间,她上楼,楚岫走到门口,沈曳忽然叫出了她:睡不着,聊会天吧。
楚岫只好返身回来,沈曳把手里端的点心和莲子羹一起放在客厅茶几上,开了一盏小壁灯。她将面前的食物分一些到楚岫面前。
两个人胡乱聊了一些,包括楚岫之前的生活状况,甚至成长,后来还聊到了刘大力,沈其间沈曳起身倒了红酒,问楚岫喝不喝,楚岫摇头。她其实能喝一点酒,但是,现在不想喝。
真好。沈曳不断评价着楚岫,楚岫不知道她口里的真好指什么。成长经历吗?她很小的时候就跟妈妈住在乡下,后来随爸爸搬到城里,也还是她和妈妈相依为命,因为爸爸爱上了别的女人,这样的成长,无论如何算不上好;指有一个傻傻的刘大力爱着她吗?楚岫用眼角余光打量着沈曳,这个女人,如果她愿意,会有多少男人前仆后继。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爱上了一个人,但是他不爱你,你会像刘大力那样对待他吗?沈曳问,然后昂头喝尽了杯中酒。
楚岫老老实实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没想到你还是一张白纸啊,真是难得。等你拼命爱上了一个人,你会不管他爱不爱你,用尽一切办法,锁住他,关住他,甚至杀死他,让他一直一直,留在你的身边!所以,刘大力做的没有错,我反倒很欣赏他,为了爱情,就是要有一颗执着的心。
楚岫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沈曳这样说话,让人心里生寒。
难道爱一个人不是为他好,而是要将他“锁”在自己身边?
沈曳说:你不理解,是因为你没遇上,小姑娘,生活永远比戏剧更精彩,也更无奈。遇到了,才能明白。
正说着,一阵风吹进来,挂在正厅门口的轴画“哗啦”一声掉了。
好大的风。沈曳跑去关窗子。楚岫跑去捡起了画。她的手第一次触摸到这宣纸上,居然有一种温润的感觉传来。
这宣纸,是上好的安徽生宣吧。
沈曳说:你还懂这个啊,他是个挑剔的人,要用就用最好的。
我猜,爱情他也要最好的,所以,大哥才会爱上你这么人尖似的女子。楚岫把画小心挂起来,有些调皮地说,在她眼里,沈曳真的是好的,美貌,风情,还有钱,有本事。这样一想,心里忽然生出一丝酸涩,李桀然是个如此优秀的男人,沈曳纵然得到的爱短暂,到底也没有辜负此生。
沈曳怔了一下,笑了,她的笑声很空洞,完全不像是那个唱戏的嗓子里发出来的。笑够了,沈曳说:不早了,你也睡吧。然后她又拐到厨房,端了一盘东西上楼。
楚岫在心里叹:好大的胃口。能吃不胖的人真是福气。
回到房间反而睡不着了,爬起来给露露打电话,露露睡的迷迷糊糊的,说:姑奶奶,别折磨我了,我这都两天没怎么睡觉了,好容易眯一会儿,你自己玩吧。
楚岫啥都没敢说,赶紧把电话挂了,秦露露的辛苦,她是体会不到的,李福来那么多毛病,事无巨细要她照顾着。翻来覆去了一会,还是睡不着,索性起来打开灯,轻手轻脚到书柜里翻书看,这里的书很多,又杂,却合乎她的胃口,晚上哄睡了遥遥,依偎在床上看一会,暂时忘掉自己的处境,倒也无比惬意,只是放下书,烦恼就回来了。这寄人篱下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呢!
窗外月亮升上来了,有模糊的花影树影晃动,刘大力他,会不会又回来了呢。这几天,他每天都会给楚岫手机发短信,她只要一开机,就会感受到他的存在,他要她别闹,他说她为什么总也长不大,像个小孩子。他关心她的身体,工作,有没有生活费,事无巨细,就是没有一丝生气和怨言。楚岫一个人在小屋里对未来十分孤独茫然的时候,会对着这些短信发呆,每当这个时候,她就对自己做的事充满了怀疑。人家逃婚的人,都是心有所属,愿意为了那一个人得罪全世界,可是,她有什么?
如果目前没有解决烦恼的能力,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这烦恼忘掉。
她开了灯,为了避免灯光影在窗子上,让别人晓得她没有睡。就用一条丝巾将台灯罩了,下床打开书柜,一排排书,找过去,有许多都是自己特别喜欢的。楚岫在朦胧的光晕中幻想这一屋子的书是自己的,它们都属于她,她带着喜悦,让双手在这一排排散发着油墨香气的书上跳舞。没几分钟,手上沾了一层灰,看来这些书是有些日子没有整理打扫和晾晒了,一阵阵的霉味很大。平常佟姐收拾屋子,没有顾忌到书,只是在表面上扫了灰尘。她回身找了一片抹布来,看看屋子里没有水,又不想到厨房去弄,最后把水杯里的半杯水倒出来,**抹布,从头擦拭起来。小格子,书的封面,甚至拉开抽屉,将边边沿沿都擦干净了。
抹布扔在垃圾框,抽屉关上的一瞬间,她发现了一个厚厚的画册。那画册安静躺在角落里,像一枚干净的音符,只等楚岫千里迢迢拿起它,轻轻抖落灰尘,便“叮咚”一声,焕发出生命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