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灯光，像一条火龙一样明亮，映照着在小树林里瑟缩的二人。
皇权衰落，加之外夷和流寇的骚扰，很多地方的宵禁令已经形同一纸空文了，稍有权势的人，也不再去顾什么身份，去夜市里面流连寻欢；老百姓也乐于麻醉自己的神经，沉醉在那一片灯红酒绿的繁华之中，成为酒囊饭袋。
这个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夷族侵占呢！倒不如我们把它的一切都挥霍掉吧！
行酒令的，喝彩的，喝倒彩的，叫卖吆喝的，甚至打架的声音都想一块磁石一样，深深地吸引着王莽。
“刚才那个官人啊……真的是……嘻嘻……”身穿漂亮薄纱的女孩子们，白皙的肌肤若隐若现，说着一些连男人听了都脸红心跳的话，走过那片小树林。那一阵浓重的脂粉味，刺激着两个乡村青年的鼻腔，更让王莽恨不得一下子跳进那片繁华欢乐的海洋，去享受，然后忘记苦恼。
可惜现在，他们身无分文，衣衫褴褛，连火石都被雨水打湿了，不能生火，只好走到靠着夜市的地方，瑟瑟发抖。
真见鬼！为什么我就听了冯贤这小子几句话，就非得跟他回乡？！这回好了，吃没得吃穿没得穿，连睡都没法睡个好觉了。王莽屈着手指弹着地上的石头，忿忿不平地想。
他又想，冯贤是个流寇，现在被官府通缉，而我却是良民一个，凭什么去受这些冤枉苦！而且万一被官府给抓住了，可是连我也会受牵连的！
冯贤看到王莽这副样子，心里已经猜出了八九分，于是对王莽说：“等一下这个夜市散了，我们到里面走走，顺便找点吃的喝的，运气好的话还能借到火。”
王莽闷闷地应着冯贤，心里还是继续盘算着怎么样摆脱他。
那里就像是一个不夜城，路过的人就像是影子一样晃过。他们就像是不远的废墟里死人的幽魂——眼前经过的人的脸是怎么样的？脚又是怎么样的？他们有脸吗？他们有脚吗？
没有人知道前面的人长得如何如何，想要去哪里，他们不在意，他们沉浸在自我中，摇摇坠跌。人来人往，追逐着浮华，这又跟孤魂野鬼有什么不一样呢？
冯贤感到这种生活十分可怕，额头上深处了细细密密的汗，顺着他的眉毛流下，有的掉到他的睫毛上，有的顺着鼻子流到嘴唇上，好像在呼唤着冯贤，不要被这些生活的泡沫所迷惑，回到生活的本质里去。
“我们现在走吧，别再在这呆着了，这个魔窟会把我们吞噬掉的。”冯贤转身欲走，可是王莽一点跟上去的意思都没有。
“阿莽，阿莽！”冯贤拽了两下王莽，王莽一动不动。
“别再闹小孩子脾气了！”冯贤叉着腰，两只眼睛盯着王莽。
王莽这时候突然站了起来，一拳向冯贤的头上打去，“混蛋！”冯贤往后一跃，轻轻地躲过这一击，反倒是王莽，因为自己用力过度，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打了个转就摔在了地上。
“呸！”王莽一肚子怒气，“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了？！让我去东就去东，我想去西还要向你打报告是吧？！我告诉你，冯贤你这个老小子，别把我总当成是个孩子耍！上次我跟你去城里面赶集，结果遇到流寇，活下来已经算是幸运。后来又惹上了士兵，幸亏我逃得快！结果你就像个冤鬼一样，死缠着我！这回又惹上了典锋，可这还算好，我平头百姓一个，凭什么要去跟你一个通缉在案的犯人一起逃跑，”王莽一口气说了一通，脑子乱成一团，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像喝醉了酒一样骂骂咧咧的，“我，我现在要打倒你，拿你的人头去换赏钱，然后到那里去快活快活！”王莽随便拍了一下身上的泥土，卷起袖子，整个人扑了上去。
冯贤听了这番话，心里也明白了七八成，索性闭上眼睛，任由王莽打自己。
就让他出出气吧！气出完了就好了！
他的骨头被王莽打得咯吱咯吱响，脸早已肿成了一块大饼似的，却觉得不怎么疼。
冯贤一点也不痛苦的表情更让王莽生气，王莽横胸一脚将冯贤踹倒，然后左手托着冯贤的下巴，右手使劲地打着冯贤的头。
冯贤感觉到眼前五颜六色什么都有，鼻血流到了嘴里，却是酸甜苦辣咸什么味都有，他觉得自己的呼吸已经时断时续了，甚至连张开嘴都无力。
前面就是所谓的地狱吧！无尽的黑暗，无尽的痛苦！自己的肉身已经从那天外飞石般的拳头下解放，身体的疼痛却由内往外地蔓延，感觉就像个气球一样膨胀，好像连灵魂也要迸裂，飞散，消失。
这一瞬间，冯贤想到了很多，他想到还在杨县狱的父母，在狱中受着苦，又想到了卢氏恶毒的眼神和愤怒的言辞，王莽对自己的埋怨，然后，思想就像缺堤的江水，哄哄地流出，胡氏摆着各种姿态引诱他，青青用看到典锋一样的眼神看着自己，那些以前冯贤打败的人，打伤的人，甚至打死的人，一个个拖着笨重和充满腐臭的身躯向他走来。
他们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说着些什么，却足以让冯贤得到千倍乃至万倍的恐惧。
他想逃跑，却怎么也动不了，像有个人抱着自己。
他的怀里湿湿的凉气刺激着肌肤，让他感到自己的怨念和背负的血债，在胸膛上面开了个窟窿，然后瀑布一样地涌出。他的千肢百骸，像是被抽空了一样，他的关关节节，在压缩，在抽动，在溶化。
为什么我没了这些东西，我就好像一无所有？！
没有了愤怒，没有了怨恨，没有了血——我就一无所有？！
冯贤陌生地感受着这个“自己”，突然有了答案——可能这就是命吧，我注定就是如此，既然上天让我成为一把屠尽天下，斩遍大地的刀，我又何必去做那文质彬彬的竹简？！
冯贤听到了细细的哭声，仿佛来自自己的灵魂。
奔流吧，我的血液！一切都回来吧！用这些来洗练我的灵魂！
冯贤猛地睁开眼，却发现王莽伏在自己的身上哭泣，天上一轮睥睨大地的红月，注视着这两个徘徊在黑白的人，个中的滋味，可能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