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黄昏。
阡陌外一个灰色的身影踩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的走向不远处的寂寂深林。归鸟衔着晚霞划过树林,激起哗啦一声声响,惊颤了树枝,晃悠悠在灰衣人的眼前。灰衣人抬起头望着那只晚归的鸟儿远去的影子,瞳孔骤然收缩,密密的睫毛覆盖着一泓迷雾,袅绕在眉宇间。
江湖盛传,馨兰山庄庄主兰致雅能力不足,不足以主管江湖礼法,因此移交馨兰山庄和金兰令于剑花楼主林衍飞。
灰衣人握紧了手中的刀,冷冷的笑了。他明白事情绝对不是江湖中盛传的那么简单,否则兰致雅大可公开的宣告金兰令易主,况且馨兰山庄是兰家百年基业,兰致雅那么看重馨兰山庄的名誉,又怎么会如此草率的将它移交给别人呢?
如此想着,灰衣人的脸色更冷了,手里紧攒的那枚刻章咯得他的手心生疼。还记得当初受令去追捕林碧晴和柯孟城,立下铁状而去,却无功而返,并且还得寸进尺的要求兰致雅放弃追捕,年轻气盛的庄主在气过之后,不仅放了他,还答应了他的无理要求,对于兰致雅来说,做这个决定是多么的艰难啊,但是兰致雅做到了,或许不是因为自己而做到的,但是总归是对兄弟和妻子的不忍。一个面对如此大的屈辱却由于不忍而放弃追捕的人,他的内心是何等的宽广,他的毅力是何等是强大,又怎会由于一次的失败而将家族的名誉抛于脑后呢?
灰衣人轻轻的叹了口气,“连沧啊连沧,你和他毫无瓜葛呵!”
可是手心的那枚刻章却又真真切切的说明了他们并不是毫无瓜葛,至少有这枚刻章,它承载着数月前的屈辱和信任,而这些屈辱和信任,都将他们真真切切的联系到了一起。
连沧抬头望了一眼天空,灰白色的天空中仿佛漂浮着兰致雅无助的眼眸,连沧握紧了拳头,加快步伐走入了林子,林子外的山下,就是馨兰山庄那一片肃穆的黑瓦白墙,连沧下定决心亲自去馨兰山庄问个清楚。
夜色慢慢的浸入连沧的体内,使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在这黑漆的暗夜中,就连一向胆大的连沧,也觉得阴气森森。馨兰山庄静静的伫立在夜色中,浓重的乌云像是千军万马般重重的压了下来,将整个馨兰山庄笼覆在一片压抑的氛围之中。连沧在馨兰山庄门外站了一小会儿,然后又转身离开了。看着那紧闭的大门,连沧忽然跺了一下脚,兰致雅既然将馨兰山庄交给了别人,以他的骨气傲气,是绝不会再回来了。再一次回头望向这个昔日肃穆庄严的馨兰山庄,连沧心里浮起一阵阵隐忧,心里默默的念道:“兰致雅呵,你究竟在哪里?”
连沧一路从杭州寻至苏州,半个月过去了,却依然没有兰致雅的踪迹。据市井传言,兰致雅曾经一度流连于苏州最大的酒楼凤飞阁,但是连沧寻到凤飞阁的时候,那个温善的掌柜的只是忧心忡忡的说了句抱歉。茫茫人海,去哪里去寻找一个有意要躲避的人呢?虽然连沧并没有寻到兰致雅,但是他有强烈的预感,兰致雅依然在苏州,凭着兰致雅那份傲气,如果不把事情弄清楚,他绝对不会轻易的离开。
连沧的想法果然没错,兰致雅并未离开苏州,但是他只是隐匿在这个繁华的都市里,一个人寥落的感伤,颓然于暮雨昏晨,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责任,因为他始终走不出失败的阴影。
连沧一方面打探着飞虎门和神医堂决斗之事,想要从这些事中寻到兰致雅的踪迹,一方面暗中查探飞虎门的猛虎兵,连沧已经注意到,猛虎兵也在四处打探兰致雅的下落,连沧必须先他们一步找到兰致雅,否则兰致雅必然会有生命危险。就目前的形式来看,孙剑英是铁了心要置兰致雅于死地,否则猛虎兵是绝对不会出动的。
暮雨潇潇,晕染在连沧那灰色的袍子上,洗刷着半个多月来的风尘,那些似花骨朵般晕染开来的雨水,盛开在漫漫征程之中。数日来,连沧游走于苏州城中,多少次,有过放弃的念头,可是一想起父亲,想起心中最刻骨的伤痛,又坚定了他寻找下去的决心。有时候,站在城楼之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连沧多么希望,那人群中会有一个人是兰致雅,然而没有,兰致雅仿佛从人世间蒸发了一般,但是连沧确定,兰致雅就在苏州城中。
朱愈告诉连沧,兰致雅从前往苏州的路上起,挫难就没有停止过,而第一场挫难就是绝命岭上铁钩双霸兄弟的阻杀,双霸兄弟本是飞虎门弟子,住在梧桐巷尾老巢居里。
连沧听完朱愈的话,还来不及道谢,就冲出了朱愈的草庐。梧桐巷是一个偏僻的巷子,而老巢居自铁钩双霸兄弟死后更是无人问津,并且,铁钩双霸兄弟的出现,是兰致雅挫难的开始,所以,兰致雅最有可能就是躲在老巢居。试问那样一个地方,谁又会想到呢?
连沧充满希望拐进了梧桐巷,那短短的一段路,在连沧看来却是那么的漫长。连沧心里有一种迫切的期盼,那种期盼是数日来的寻找累积起来的,而在这一刻,这种期盼开始爆发。
刚走到巷口,就听到一阵阵争锋之声,连沧微微一愣,立刻冲进了巷子,看来猛虎兵还是比他先一步找到了兰致雅。
老巢居内,猛虎兵已经和兰致雅已经打得难舍难分。猛虎兵人多势众,并且都是飞虎门的精英,兰致雅显然已经处于下风,但是由于手中的铁笛和铁笛中致命的金兰针,多少让猛虎兵有点忌惮,所以攻击的时候都避实就虚,使兰致雅有了喘息的机会。连沧赶到的时候,兰致雅已经被猛虎兵团团围住,雪白的袍子上,溅起蓬蓬血花,触得连沧的眼睛生疼。
猛虎兵一个个都聚精会神的盯着兰致雅的一举一动,谁也没有注意背后已经临近了一个强敌,只闻一声暴喝,猛虎兵和兰致雅都骤然抬起头朝着声源望去,连沧提着那柄普通的刀,一步一步,慢慢的靠近猛虎兵,他的步伐虽慢,但是强大的杀气却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使得猛虎兵个个都忍不住慢慢后退。兰致雅没料到会在这种场景下见到连沧,微微的愣了片刻,忽然挪动脚步随着猛虎兵一起后退,猛虎兵见兰致雅也随着众人一起后退,心里明白,来者并不是兰致雅的帮手,气焰立刻又涨了起来。连沧看到兰致雅随着猛虎兵一起后退的步伐,眉头不禁一皱,扬起刀单枪匹马的杀进了猛虎兵团,猛虎兵这才意识到来者意图,立刻回过神来迎接连沧凌厉的攻势。连沧的刀法虽然凌厉,但是猛虎兵作战化个体为整体,连沧想要在短时间内突破这个坚固的整体,显然很难。兰致雅定定的站在人群之外,冷眼看着这一切,仿佛这场斗争跟自己无关似地。
一个猛虎兵倒下去了,另外一个猛虎兵立刻补了上去,那道防线始终以最高的配合度和最完美的防守抵挡着连沧。连沧本可以使出追风刀法攻破这道防线,但是飞虎门和他无冤无仇,并且兰致雅本来就和飞虎门存在误会,如果他伤了飞虎门猛虎兵团的人,无疑会将这种误会放大,对兰致雅来说只会更加麻烦。
猛虎兵显然发现了连沧并不想伤他们,因此转守为攻,一波一波的人如浪涌般涌了上来,将连沧淹没在猛虎兵团的浪潮里。连沧回过头看了一眼兰致雅,那种冷清的眼神,看得连沧心里一寒。看着那来势汹涌的猛虎兵,连沧心里一横,也顾不上许多,噌的一声长刀出鞘,柔和的光芒散发着丝丝寒气,在连沧手腕翻飞间,仿佛夹杂着狂风暴雨般呼啸而至,猛虎兵被刀气一震,纷纷后退,连沧趁机飞跃而起,拉着兰致雅突出重围。
眼前的景色不断的变化,那长长的墙壁凹凸不平的小路都被甩在了身后,连沧回过头确信没有人追上,这才停了下来。兰致雅静静的站在连沧的面前,眼色却是异常的清冷,隐隐的含着一种疏离。连沧上前两步,触碰到兰致雅疏离的目光,忍住内心的激动,惴惴的顿住了脚步。
冷风萧萧而过,扬起兰致雅透血的长衫,飘扬在连沧的眼前,连沧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如此折磨自己值得吗?”
兰致雅怔怔的望着灰白的天空,没有理会连沧的话,连沧也不在意兰致雅是否在听,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心里堵得慌,可是你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我看得出来,对于猛虎兵你并没有尽全力,如果今天不是我赶到这里,你是不是打算死在猛虎兵的手里?”
兰致雅幽幽的收回目光,冲着连沧缓缓的伸出手去,“你看,我想要抓点什么,可是抓到的只是一片虚空,所以我只有继续浮沉。”
连沧一把握住兰致雅的手,狠狠的抓住那无力垂下的手指,爆发出强大的情绪,“你该感受到了,你手中有支持你的力量。”“支持我的力量?”
兰致雅苦苦的扬起嘴角,“自从我继任馨兰山庄以来,你是第一个说支持我的人,可是,你说的太晚了,你的支持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丝毫的意义了。”
兰致雅狠狠的甩开连沧的手,噙着一抹冷厉望着虚空,连沧悲悯的望着兰致雅,他那苍白的唇,浸着丝丝鲜红的血渍。
“你走吧,我们本来就不是同一类人,没必要硬是走上同一条路。”
兰致雅挥了挥手,走入了茫茫迷雾笼罩的树林,连沧看着那个寂寥的即将消失的影子,忽然大声吼道:“兰致雅,你给我站住,我们本来就是同一类人,所以注定要走上同一条路。”
兰致雅的身子轻轻一颤,慢慢的回过头来,望着连沧因为愤怒而涨红的脸,忽然忍不住笑了,连沧见兰致雅停下了脚步,飞快的赶了上去,整个人挡在兰致雅的面前,用近似无赖的口气道:“现在,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所以,我们必须结伴同行。”
兰致雅听着连沧的这句话,一股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曾经,年幼的他也喜欢跟父亲耍无赖,曾经,至亲的阿城也喜欢跟自己耍无赖,然而,时过境迁,疼爱自己的父亲逝去了,留下了一肩重担给他,至亲的阿城离开了,留下了满腔的屈辱给他,而他呢,他只能默默的接受着父亲和阿城留给自己的一切。有时候,他也想耍耍无赖,可是放眼周身,没有一个人能够让自己可以如此肆无忌惮的猖狂,没有人肯陪伴自己随心所欲的放纵,时间久了,兰致雅已经忘记了耍无赖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只会潜意识的在心里认为,那是一种不好的东西。
连沧看到兰致雅眼里渐渐柔和的光芒,心里也悄悄松了一口气,兰致雅回过神来瞥了连沧一眼,那种略带得意的笑容,是否,也是如此的熟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