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难过,在以前是因为每到过年,地主要收租,穷人交不起租粮。可是,在绮莲身上分明有了别的意味。
“妈,咱们家里现在正好是初一早上吧?我给您和爸爸拜年了。您二老注意身体,别舍不得吃,钱我都托朋友打到我妹妹的银行卡上了,收到了吧?”章林的妈妈一早起来想去厕所,就听到绮莲在卫生间压低声音打电话,她想着这孩子说话也真奇怪,昨晚这孩子就一会儿一会儿的精神恍惚,她忍不住在外面停了下来。
“嗯,妈,我们公司在唐人街上,这里过年跟咱家里一样一样的,所以你听到放鞭的声音了。嗯,我这都挺好的,你们别惦记着。对,再有两年我合同满了,到时候在城里买个大房子,把您和爸爸都接过来,到时候咱们一家就团聚了,我也好好孝敬你们。妈,你别哭,这大过年的,可不好呢,我真的挺好的,你要是这样子,下次不给你打电话了啊!对,这样子才好,老太太,你必须得开开心心的,那样我在外面才能安心工作,两年的时间马上就过去了,挺快的。你把电话给我爸,我跟我爸说句话。爸,我给您拜年了,你保重身体。爸,闺女错了,对不起你!好了好了,大过年的,咱都开心点,不跟你们说了,我得挂电话了,我这国际长途,贵。爸,我挂了哈。再见!”章林的妈妈刚想走开,就听到里面传来水流声,中间夹杂着绮莲低低的抽泣声,听着让人很难受。她忍不住轻轻敲了下门:“闺女,我进来了啊?”
“阿姨,等一下,马上就好!”绮莲用冷水洗了洗眼睛,擦干了,关掉水龙头,急忙去开门,“阿姨,您怎么这么早就起来?我吵到你了吧?”
“绮莲,出什么事了吗?”门一打开,章林的妈妈就看到绮莲哭红的眼睛,尽管绮莲笑着,她还是看到了绮莲的刻意遮掩,“跟大娘说说吧,别自己扛着。”说着,老太太走进来,拉着她的手。绮莲心里的那层铜墙铁壁轰然倒塌,一下子就抱住章林的妈妈恸哭起来:“阿姨,我回不去了。我错了,可是这一错就再也回不了头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家,我把自己弄成了这副德性,我回不了家了。我想家了,想我爸爸,想我妈妈,想我妹妹,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呢?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听到我妈在那边哭,我却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怎么可以这么任性?怎么可以这么自私?”绮莲边哭边说,像个无助的孩子,语无伦次地一直责备自己。那种低低地呜咽声和断断续续的述说,听得让人心如刀绞,这么多年,她终于找到了一个类似妈妈的怀抱,她好像回到了自己妈妈的怀抱,她放下了所有的坚强,放下了所有的伪装,放下了所有的硬壳。这么多年,她过得不开心,至少没有像她表面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开心,她很在意别人对她的看法,她内心深处希望得到孙浩翔的爱,她没有那么多的无所谓,她没有那么多的不在乎。她觉得很委屈,她很想回到家窝在妈妈的怀里大哭一场,述说自己的委屈。可是,就是这条路也被她给堵得死死的,她跟父母说一家跨国公司看中了她,要她去国外工作八年,为了不让父母阻止,她说出了很大一个数字的违约金,天生老实的父母被这个天文数字唬住了,不得已同意了,这个谎言因此维持了六年,思思的秘密因此保存了六年,只是,现在八年将满,她却不知道了回家的路在哪里。绮莲坐在云珊的车里,静静想着这些年的生活。那年她才刚毕业没几个月,已经找打了一份工作的她,正准备忘记过去迎接新的人生,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过平静的小日子,这是这么多年她一直想要的生活,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工资不必太多,能够养家糊口即可,把父母接到身边,然后再找一个相爱的人,过平平淡淡的一生,每天都是柴米油盐酱醋茶,每天醒来都能看到自己爱的人,看到一家人的其乐融融。可是,这一切都被一张纸打乱了。那些幸福的幻想来得太容易,也终究失去得太快。未来真的不可以做太多计划,因为计划总也赶不上变化,还因为你过得太好,就会有人嫉妒,更可怕的是,这个人往往会是天上那个掌管你命运的神,他最爱和你开玩笑。拿到化验单的那一刻,绮莲整个人都石化了,一切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可控范围,她以为是胃病,却没想到是另一个生命在提醒她。周围闪现出很多人的样子——有刚刚给她看病的医生的,她看着绮莲,一脸鄙夷:“现在的女孩子都怎么了?真是不负责任,都想着先上车后买票呢?好好想清楚,这个孩子是要,还是不要,尽快做决定,我劝你,最好做掉,趁着孩子还小,反正孩子出生了跟着你们这些不负责任的父母也幸福不了。”有孙浩翔的,他厌恶地看着她,说着最刻薄的话:“原来你设计我,可是越是这样,我越痛恨你!这一辈子别想让我原谅你!”有父母的,他们对她失望透顶:“真是丢人!我们家竟然出了这样丢人现眼的事情!你把他带回来干什么?我这一辈子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你走,以后别再进这个家门!”她跌跌撞撞地走到大街上,感觉周围都是异样的笑,那笑里面包含了很多可怜、讽刺,又好像看到很多人突然将她围住,跟她说:“这个孩子不属于你的,还回去吧,还回去吧!”她经常从噩梦里醒来,却在醒来时继续恍惚,这件事对她来说太突然了,让她已经分不清楚现实和梦境。她吃不下一点东西,即使偶尔喝口水都能让她吐得天旋地转,她的身子也越来越虚弱,精神几近恍惚。突然有一天,她想明白了,她想要这个孩子。就在她走到医院的门口,她想明白了,这个孩子她不能不要,因为这是他的孩子,她是那么爱他,这个孩子身上有他的血液和基因,她怎么忍心杀了他的孩子,既然孩子来了,她就准备接受他,好好爱他,即使没人肯要他,她也会一个人把他好好养大。她在医院小花园里的石凳上坐下来,石凳很凉,却让她愈加清醒。思量了很久,她终于掏出手机,拨了那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号码,电话接通,她努力把自己的状态调整到最佳:“妈,我重新签了份工作,学校一个老师介绍的,工资很高哦,一年得十万呢,不过就是得去国外工作几年,这期间可能比较难回家了,我都签好了,因为要求走得比较急,我就不回去看你们了。”“咱不去不行吗?丫头,国外不安全。”绮莲的妈妈在电话那边都是担心。“那怎么可以呢?我合同都跟人家签好了,如果我不去,得赔偿人家五十万块的违约金。再说了,是老师介绍的,肯定不会有安全问题,您和我爸就放心吧。好了,不跟您说了,您总是这么罗嗦,我都长大了,分得清好与坏的。”“那好吧,你在国外注意安全,多往家打电话。”“好,那妈,就这样了,我还得收拾东西,明天就走,来不及了,就不跟我爸说了。”“孩子们大了,自己的事情会处理,你就别跟着瞎操心了,操心也是白操心。你这哭哭啼啼的样子反而让孩子不能安心工作。”绮莲挂断电话的前一刻听到了父亲在那边安慰着母亲,听得她有些心酸,自己长大了吗?似乎比以前更加任性,更加幼稚了,可是她却不能不任性,不能不幼稚,就像她停止不了爱他,即使她明白了一切都不可能。
一个人影从后视镜中越走越近,云珊推了推绮莲,指了指后视镜。绮莲从沉重的思绪中缓过神来,当那个人终于走近绮莲所在的汽车,绮莲感觉到整个人的呼吸都停滞了,那是她的老父亲,那个她印象中很硬朗、高大挺拔、总是能够给她们姐妹俩当靠山的男人,此刻佝偻着,深褐色的皮肤皱巴巴地包裹着他的脸骨,他的眼窝深陷,目光失去了昔日的光彩,他老了很多,这些年的岁月已经把他雕刻成了一个干瘪的小老头。当他经过车旁的时候,绮莲几乎忍不住推开车门,叫一声“爸”,可是,她还是没有勇气,虽然脑海里一直闪现着昨天章林妈妈临走前跟自己说的那句“没有哪个父母会跟自己儿女计较对错的,即使你做错了,他们也会原谅你的,回去吧,闺女”,可是她还是退缩了,最后只得懦弱地看着父亲的背影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家门口。
等到爸爸的身影终于看不见了,绮莲才指了指刚才她爸爸消失的方向,对思思说:“思思,那是姥爷,你要记得,那是姥爷,妈妈的爸爸,那是姥爷姥姥家,也是妈妈以前的家,那里有妈妈最爱的人,有你的姥姥、姥爷和小姨。”“那妈妈为什么不回家?”思思疑惑地问。“因为妈妈做了错事,回不了家了。”绮莲抚摸着他的头,努力抑制住眼里泪水。“妈妈说过,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思思认真地说着。“傻孩子,不是什么事都能改的,就像昨天不能回来一样,能改的只有明天,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云珊拍了拍思思的头,发动车子,准备回去,看来绮莲还没做好准备面对父母,在这儿待着也不过徒增伤感,她表面上是跟思思说,实际上还是希望绮莲努力去改变自己的未来,她希望绮莲能够紧紧握住自己未来的幸福。绮莲却只听懂了前半句,有些错改不了了,因为她已经把思思带来了这个世界,尽管她从不认为这是个错误,可是思思却真的如她生命中抹不去的污点,因为有了思思,她失去了所有幸福的权利,不过,她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