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路你和某些人一起走，就长得离谱，你和另外一些人走，就短得让人舍不得迈步子。
路天鸣放学时候走的那条鹅卵石铺的沿河路就是这样，这条路市政工程特别划定的风景区步行街，花了很多钱，一边是青绿发蓝的河水，一边是咖啡馆、电影院、花店和各种专卖店。风景虽好，可是与路天鸣无关，因为他从来都是一个人走。
但今天不一样，他正和楚萌萌并肩走在这条路上。
“路天鸣你想报哪个学校？”楚萌萌问她。
他们俩刚去电影院包了一个小厅，定了要放《Wall－E》，然后他又陪着楚萌萌去买了一纸袋风铃草，楚萌萌说她妈妈喜欢，路天鸣偷偷地看了玫瑰的价格，不缝年过节的，似乎也不算贵，买上九十九朵的钱他还是凑得出来的。现在楚萌萌就抱着一纸袋风铃草和他漫步着回家，这是路天鸣第一次知道楚萌萌的家其实距离他家不远。
路天鸣扭头看了楚萌萌一眼，楚萌萌穿着那身白色的棉布裙子，夕阳照在她皮肤上，皮肤仿佛是透明的。
“随便报什么学校呗，只要我能考上。”路天鸣说。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获得了一份美国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嗯，你会在家这边上学么？”
路天鸣心里动了动，想楚萌萌是在悄悄地问他会考去哪里啊。
“随便哪里，同学多的大学最好了。”路天鸣于是说。
“嗯，我想考到北京去，赵孟华和苏晓晓他们都考北京的大学。”楚萌萌低声说。
“北京好啊。”路天鸣说。
“你也喜欢北京？”
“北京有大锅的羊蝎子！”路天鸣这么说着，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巴。多好的机会啊，只要脸皮磨得厚一点，他就可以说出北京有你所以很好这样比较深情的话来。他想自己就是太蔫儿了，清清叮嘱的都没做到。
楚萌萌无声地笑了笑，低低地“嗯”了一声。
两个人的脚步声在沉默中分外清晰，路天鸣数着步子，不敢看楚萌萌。
这样老不说话也不是办法，他一抬头，愣了一下，他对面的人也愣了一下，扶了扶脸上巨大的墨镜，拉了拉棒球帽的帽檐儿。
陈飞依，或者清清，居然也在这条街上闲逛，还是一双紫色暗花的慢跑鞋，一条贴身牛仔裤和白色小背心，外面罩了件蓝条纹的短袖衬衣。她愣了一下之后嘴角立刻带上了有些恶意的笑来，伸手对路天鸣挥舞，“嗨！嗨！”
路天鸣知道她那副兴高采烈故人相逢的感觉是从何而来，纯粹是要给楚萌萌看的。这个小巫婆的邪恶他领教过。
“你朋友啊？”楚萌萌略有点窘迫，她也被清清身上那股锋利之气压到了，清清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在这个南方小城市长大的。
路天鸣支支唔唔地应着，清清已经蹦到了他们面前。
“嗨嗨！那么巧啊？”清清说着转向楚萌萌，“这是楚萌萌吧？”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楚萌萌有点吃惊，她在陌生人面前一直比较害羞。
“听他说的，他说……”清清忽然煞住说，“对了，你欠我冰淇淋的吧？”
讹诈，这是赤裸裸的讹诈！
不过只要清清此刻不胡说八道，让路天鸣叫她姐姐都可以。路天鸣赶快掏钱包，“买给你买给你，你要吃什么味道的？”
“上面淋草莓酱的。”清清摘下棒球帽，用手梳理着那头暗红色的长发。
路天鸣只能破财买了三只冰淇淋，他兜里剩下的钱实在不多了，买给楚萌萌他是毫不吝啬的，买给清清的他也不可惜，只要这个小巫婆闭嘴，就是买给他自己的那只他有点舍不得。他们三个咬着冰淇淋漫步在沿河路上，槐树的花落在楚萌萌的白布圈子上和清清的棒球帽上，清清不断地抱怨，楚萌萌细声细气地和她说话，两个女孩在的时候，路天鸣就像一只巨大的灯泡，完全没他什么事儿。路天鸣不能不对清清传递恼火的眼神，清清却跟没看见似的。
“路天鸣是不是说我很多坏话？”楚萌萌问。
“没有，”清清答得漫不经心，“他说他很喜欢文学，所以加入文学社了。”
“哦，我也喜欢看书。”楚萌萌说，“你们是初中同学么？”
“不是，是小学同学，可我后来一直在美国读书，最近才回来。”清清转向路天鸣，“你记得我们教学楼墙上那墙爬山虎没有？那天我回去看，都攀到楼顶了！”
路天鸣使劲点头，想这个冰淇淋是值得的，清清是个有信用的生意人，说得活灵活现。不过他忽的又有种错觉，觉得清清说的像是真的似的。他明明不记得小学时候有过清清这个同学，可是记得爬山虎，他有点迟钝，记性一直不好，小学同学基本忘光了，只记得那墙爬山虎碧绿的叶子里透过来的光。一时间清清说的是真的还是他自己的记忆是真的，他差点分不清了。
“你是家里移民么？”楚萌萌问，他们学校不少人都在说着全家要移民的事情。
“不是，我拿中国护照，我就是去上学，卡卡尔学院大一。”
“你跳级了么？路天鸣才高三啊。”
“哦，我们不是同班同学，我是他师姐。”清清圆谎很快，“路天鸣是不是啊？”
“哦，师姐。”路天鸣知道清清这么问的用意。
清清笑得和开花似的。
他们最后在三岔口分手了，路天鸣和楚萌萌继续往前走，清清去向另一边。路天鸣看着清清蹦蹦跳跳离去的背影，又一次觉得她会就此消失，连带他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叔叔婶婶这两天对路天鸣好了不少，婶婶说来说去，无非是让路天鸣去了之后跟他那似乎永远无法谋面的爹妈说说，把路小虎也给弄到美国读书去。路小虎很抗拒这个，在餐桌上拉下脸来说了些纵然出国也得靠成绩不想靠关系一类的话，路天鸣知道弟弟对于自己的狗屎运有些耿耿于怀。而且路小虎这些天很不开心，因为“夕阳的刻痕”总不在线，让他抓心挠肝似的着急，所以越发霸占着那台老式笔记本，不让路天鸣有片刻的机会。
婶婶一边念叨着路小虎不能老上网，该多学习才能有出息，一面照旧支使路天鸣去买明天的早餐奶。路天鸣走出门，听见屋里路小虎不知怎么地忽然着急起来，和婶婶大吵。
他觉得心里乱糟糟的，没有下楼，沿着楼梯一路而上。这栋楼没电梯，最高就七层，顶楼天台是呜呜作响的空调机组和纵横的管道。物业在楼道里设了一道铁门，写着“天台关闭”的字样。其实不关闭也不会有人往那上面跑，通往顶楼的楼梯有点恐怖电影的感觉，堆满了纸箱子、两台破马达和一些七楼住家扔掉不用的破沙发和木茶几，所有东西都落满灰尘，间隙小得落不下脚。
路天鸣在那些小小的间隙中跳跃，就像一只轻盈的袋鼠，他清楚地记得每一处落脚点，譬如纸箱子里罩着的两块板砖、破马达坚硬的底座和那个木茶几唯一一条没断的腿，这些落脚点仿佛一连串岛屿，帮他渡过这个垃圾组成的海洋，对面就是那道铁门，铁门外咫尺阴影，万里星光。
路天鸣从铁门上最大的那个空隙钻了出去，站在满地星光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眺望夜空下的城市。
现在他自由了，每次他抵达这里都有种想躺在地上放赖的感觉，享受顶楼的风、天光和春去秋来这个城市不同的气味，有时候是槐花，有时候是树叶，有时候是下面街上卖菠萝的甜香。
他坐在水泥台子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把双腿伸出去挂在外面，这样他脚下相隔几十米才是地面，他觉得自己又危险又轻盈，像是一只靠着风飞到很高处的鸟儿。
这是他秘密的领地，这几年每个下午他都在这里发会儿呆，然后跟婶婶说他在外面邮局的长桌上写作业。
夜空下整个城市的灯都亮了起来，商业区的霓虹灯拼凑在一起，虚幻不真，坚硬的天际线隐没在灯光里，那些商务楼远远的看去像是一个个用光编制出来的方形笼子，远处是一片宽阔的湖面，毗邻湖边，这座城市最繁忙的高架路上车流涌动，高架路就从路天鸣家的小区旁经过，从这个位置看过去，路天鸣觉得那些车灯组成了一条光流，这条光流中的每一点光都是一只活的萤火虫，它们被这条弧形的、细长的高架路束缚在其中，只能使劲地向前奔，寻找出口。
但是永远不会有出口。
以前这个城市对路天鸣就是这样，永远没出口，现在忽然有了两个，一个是去美国，一个是楚萌萌。
下午他和清清分手之后，楚萌萌忽然说要去河边看看，于是路天鸣陪着她一直走到河边，看到那里青草地上蒲公英盛开，毛茸茸的小球一个又一个。楚萌萌高兴地摘了很多，和她买的风铃草一起放在纸袋里，然后和路天鸣一起坐在河边说话，脱了鞋子把脚泡在清澈的水里。楚萌萌说上了大学大家就会分开了，可能只有暑假才能见面，可能很久都不能见面，很多好朋友就是这样慢慢地把彼此都忘记的。
这么说的时候楚萌萌眼里写满了难过，比她入学时读那本杜拉斯的《情人》时更甚。
路天鸣坐在她身边看着她的眼睛，看着风吹着她怀里纸袋中的蒲公英零落，洒在水面上，像是一场小雪。
路天鸣不能确信这是不是一种暗示，但他心里隐隐地有只小鸟雀在跳跃。
这时候他怀里的手机传来了震动，路天鸣有些惊讶，因为显然只有古德教授才知道这个号码，他还不曾告诉任何人。
“路天鸣么？”电话里传来的是清清的声音。
“是我啊，不是我还有谁？”路天鸣抓抓头。
“我只是电话跟你说，排在招生列表上的除了你还有一个人，但是我们只会在中国地区录取一名学生，古德教授说明天就要飞机去北京，所以让我打电话给你让你今晚作决定。”清清的口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路天鸣一下子急了起来，“能不能等明天啊？明天……”
他想说明天他们文学社活动，他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然后他就知道楚萌萌是不是愿意接受他的表白了，如果接受，他就想留在中国，反正去了美国也见不着爸妈，如果不接受，他就可以带着那段失败的回忆灰溜溜地跟着古德教授去美国，在他的高中里留下一段传奇，一个成绩中下的家伙走狗屎运拿到美国大学录取通知书的传奇……
“不能，古德教授订了明天早上的机票。”清清的口气斩钉截铁。
路天鸣沉默了很久，然后抓了抓脑袋，“那我知道了。”
“什么叫做你知道了？”
“就是说那就算了呗。”路天鸣说，“反正我对于出国读书也没什么兴趣……”
“你够狠，那个楚萌萌长得也就那样嘛。”清清说，“卡卡尔学院的门，对于每个人最多只开一次哦。”
“你长得比楚萌萌好看也不代表我会喜欢你嘛……”路天鸣蔫蔫地说。
“好汉！想不到你还有这份狠劲儿！”清清似乎怒了，“行！再见！”
“他怎么说？”丽晶酒店的总统套房里，古德教授紧张地盯着清清。
“他说那就算了。”清清耸耸肩，“反正教授你明天按计划飞去北京吧。”
“可是……”古德教授真的急了。
“可我不是楚萌萌啊，我要是楚萌萌我就搞定他了。”清清皱了皱好看的眉毛，“你留下来也搞不定的，教授。”
“谁是楚萌萌？”古德教授很茫然。
“教授，看你那么急的样子，如果我告诉你那是一个可以击败整个卡卡尔学院的女孩，你会不会调用行动部的突击队把她从世界上抹掉啊？”清清吐吐舌头。
“我就怕我不会可是校长会啊！”古德教授瞪大了眼睛。
电话断后，路天鸣看着渐渐熄灭的手机屏幕很久，然后又蔫蔫地把头低了下去，他眺望着夜幕下的城市，想着明天那次为了分别的聚会上，楚萌萌让他去致辞。面对文学社的几十个同学，他要做一件最胆大妄为的事……
这个蔫蔫的家伙在他后来堪称不凡的人生里一直是这样的，平时他蔫得就像一根干黄瓜，但是一旦他决定了要做什么时，他就会如一株泡了水的西芹那样精神无比。
“我是一个偶尔会发疯的人呐。”这是李嘉灵?M?路后来的口头禅。
命运只有一个，可是人生却有多种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