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是骗子搞的!而且是小区里的熟人!熟人才知道我们家有钱,天鸣又申请出去念书,搞这种事来戏弄我们!”婶婶一掌拍在那封信上,说得斩钉截铁。
“可谁会为了戏弄我们就送只手机过来?N96诶,现在水货都卖四千多块,行货超五千了。”叔叔在那只纯黑的N96上不断地印着自己的指纹,像是一个老女人抚摩祖传的翡翠镯子。
叔叔是个很讲究的人,总在饭桌上喋喋不休地告诉路天鸣和路小虎,手机、手表、打火机三件套是男人的身份和品位。袜子是十块钱四双的地摊货还是五十块一双的高档羊毛货不容易看出来,可这
三件套是要放在桌上给人看的。路天鸣偶尔有幸和叔叔一起出去赴饭局,确实看见叔叔左手手机右手打火机,不轻不重地拍在桌上,又在聊天中不经意地捋起袖子露出那块广州买的高仿万宝龙表,赢得
大家对他品位的一致称赞。最近叔叔对他磨损得有点厉害的三星手机很是不满,总在一些手机网站上搜索新手机的评测和价格,他不只一次的跟路小虎说起新出的N96很“高级”,不过为了给路天鸣支付
那些申请费,掌握家里财政大权的婶婶说什么也不同意他换手机。
“什么大学啊?吹牛的吧?一年$36,000的奖学金?不可能!去年我们学校全年级第一的楚亚星考出国也没奖学金,楚亚星他全家都在美国,都拿到绿卡了,他一个堂哥还是一个大学的教授。楚亚星
说本科生都没奖学金的,越是好专业奖学金越少,有奖学金的都是美国人不愿意上的专业,只好花钱找中国人去上。”路小虎难得如此关心哥哥的未来。
路天鸣知道楚亚星是路小虎的偶像,在他们中学大部分人还在耐克和阿迪达斯买衣服的时候,楚亚星已经开始用“Burberry”一类的牌子。楚亚星就是他们学校的精神偶像之一,远在美国,可其实
谁也不知道楚亚星去美国干啥了。也许楚亚星正在餐馆里勤工俭学疯狂洗盘子,路天鸣看着那些人提到楚亚星时候艳慕的眼神就会想。
路天鸣就是这样一个人,当别人都朝上进方向去想的时候,他就会莫名其妙朝着反的方向去联想。
路天鸣的语文老师有一次拿他的作文作为反面例子在课上大加挞伐,说这篇作文看起来毫无幻想精神,透着悲观主义的情绪,所以也不会有进取心。
路天鸣当时很有站起来说点什么的冲动。他小时候看葛优和徐帆演的《不见不散》,徐帆说葛优没理想没出息,葛优急了,在黑板上画一个珠穆朗玛峰,把中段炸了,说我也有理想,我的理想是把
珠穆朗玛峰炸开一个口子,这样西南的暖风能够进入青藏高原,把雪域绝地化作江南水乡!可语文老师批评的时候目光远大高瞻远瞩,直视教室最后几排正在打瞌睡的同学,所以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瞟
向路天鸣,更没有要他解释一下自己写作文时的心路历程,所以路天鸣也就失去了站起来为自己辩护的机会。
路天鸣的幻想分为两个阶段。初中时他还对自己考古学家的爸妈很是敬仰,于是幻想自己成为印第安纳?琼斯,和他那对靠不住的爸妈组一个探险队,在巴西的雨林里寻觅南美古城。
到了高中时,路天鸣的幻想上了一个层次,那是源自他某一次看了三部连映的《黑客帝国》,他觉得自己应该有种非常神奇的能力还没有被发掘出来,像“Neo”那样,是“theone”。某一天会有一
个神秘人物来发掘他这个能力,他将在众人灼灼的目光里摇身一变……至于变成什么他还没想好。每次学校办春节联欢晚会时班里那个钢琴十级的小美女杨淼在舞台上弹琴,同班男生一身黑色礼服围着
钢琴翩翩起舞,路天鸣就托在腮帮子坐在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里,浮想联翩,想着也许会有一架直升飞机从天而降来接他,有一群黑衣墨镜男以电影里面CIA特工般的冷酷走进会场,沉着嗓子说,路天鸣
先生,不是看春节联欢晚会的时候了,组织在召唤你,战争就要爆发。然后他们会给路天鸣套上黑色不知名的军服和长风衣,簇拥着他在同学们的目光中离开会场,会场外一架漆黑的直升机轰响着,巨
大的旋翼掀起狂风,如刀割面。那时候无论是小美女杨淼还是跳舞的男生,都会停下来呆呆地看着路天鸣的背影。
每年生日路天鸣都会想会不会有直升飞机来接他,但从十五岁到十八岁,他连直升飞机的毛都没看见过。
路天鸣知道这些恢宏的想像不过是帮他自己打发时间而已,但他实在身无长物,作为“路小虎的哥哥”他从自己身上找不出什么优点可以自豪。对他而言未来应该就是上一个不出名的大学,在大学
里谈个恋爱,出来找份工作租个房子,也许他父母偶尔想起他的时候会催催他结婚,然后他就结婚了,生个孩子,天天上班。
随着这封来自美国的信,他一潭死水般的生活似乎就要发生点改变了。可在这次家庭会议中,他就像是个局外人,缩在沙发一角双手老老实实地放在膝盖上,客厅里回荡着叔叔婶婶和路小虎永无止
境的嘀嘀咕咕。
路天鸣知道婶婶和路小虎有点受打击,如果这封信是真的,那就是个天大的狗屎运,十年都落不到一个人身上的,被路天鸣占了先,明年路小虎再申请就得落下风,路小虎首先就不高兴,婶婶也不
喜欢看这个蔫蔫的孩子忽然就抖了起来。叔叔其实倒是个比较随和的家伙,估计只要路天鸣愿意把那只手机送给叔叔,叔叔会很乐意地帮他跑护照签证什么的,叔叔已经一再强调了,这手机到了美国也
没法用,这是台中国移动定制的2G机器,美国那边早3G了。
他起身走出了客厅。完全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个主角的离开,叔叔婶婶和路小虎依旧争论着这封录取通知书的真伪。
路天鸣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那台老笔记本挂上了网,连上了QQ,盯着那个戴棒球帽的女孩头像看,那个头像还是灰的,离线或者隐身,反正没有留言。路天鸣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他是18个小时
以前留的言,问楚萌萌明天晚上要不要参加文学社的活动。
楚萌萌其实并不戴棒球帽,她有一头细软笔直的长发,很漂亮,用不着拿棒球帽遮掩。路天鸣认识楚萌萌是在他进校的那一天,楚萌萌很低调地被一辆帕萨特送来,穿着白色的棉布裙子和一双蕾丝
花边的白短袜,长发上坠着一只HelloKitty的发卡。
路天鸣班上最惹火的女孩应该是“小天女”苏晓晓,苏晓晓那天似乎是被一辆宝马750i还是一辆奔驰S500送来,眼角眉梢都跳荡着骄傲,挥别了她做煤矿生意的老爹之后进班报到,带着审视的目光
打量新班里的男生们,也期盼着他们以惊慕的眼光回看她。但是男生们都斜眼看着远不如苏晓晓亮眼的楚萌萌,因为楚萌萌办完手续之后就捧着一本杜拉斯的《情人》在走廊的长椅上读,阳光照在她白
色的棉布裙子和肌肤上,一切仿佛都是透明的。
“小天女”骄傲了十五年,进高中的第一天就被一个小文艺女青年打败了,满腔的不忿。此刻偏偏有一个没眼色的男生站在她身边,对着楚萌萌指指点点,跟“小天女”说,“那个估计就是我们新
班的班花了。”“小天女”自负美貌,何曾受过这等欺辱,在男生脚面上狠狠踩了一脚,掉头就走。
那个男生就是路天鸣。
其实路天鸣是个非常坦白的人,他觉得楚萌萌比小天女好看,他就这么说了,谁知道跟小天女结了整整三年的冤家。他这么说全然没有什么贼心,因为当时围着楚萌萌观赏的,足有七八个男生,每
一个都比他强,后来这些人就组了文学社。这个文学社的核心就是楚萌萌,每周活动,读一些又冷又悲伤的欧美文学作品,还写读后感交给语文老师批改,按照路天鸣叔叔的说法,读的都是些“中产阶
级女白人”读的书,不明白路天鸣这般缺根弦儿的家伙为何会是文学社理事。
但是对路天鸣来说,楚萌萌是他生命中第一个女性偶像,给他树立了一个宜室宜家的好女孩形象,让他在区区十五岁的时候就抛弃了要找活泼女孩的念头,觉得世上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娶了楚萌萌
。路天鸣觉得自己有点点希望,因为他是楚萌萌邀请加入文学社的,社长楚萌萌统共只邀请过两名社员,一是路天鸣,还有一个是小天女志在必得的赵孟华,描述赵孟华比较简单,他是学校里最可能成
为“楚亚星第二”的家伙。
可这个昏了头的卡卡尔学院居然把录取通知书发给了路天鸣。
而即便拿着36000美元的奖学金,路天鸣也没法成为“楚亚星第二”,他没那个气场。
“切一盘?”QQ上一个大脸猫头像跳闪起来,名字是“清清”,路天鸣不记得什么时候加过这个人了,不过他从不拒绝别人的邀请,原本加他的人就很少。
“好啊。”路天鸣漫不经心地回答。
路天鸣还是用红点控制来操作,他心里有事儿,懒洋洋的,不过是准备消磨点儿时间,而且看起来那个“清清”是个女孩,他那个频道里真正打得好的都是些生了孩子的大叔级人物。
但是很快,路天鸣发现这个对手非但凶狠而且狡猾,他走神的瞬间,派出去探路的工蜂就被对方用两条小狗吃掉了。损失一只工蜂并不算什么,但是那个精巧的圈套和精细的操作让路天鸣警觉起来
,他在家中加固了防御,同时出了六条狗在周围巡逻,这救了他一命,对方的一队小狗在入侵的第一瞬间就被他觉察了,失去了偷袭机会的狗队只能立刻回撤。
路天鸣出了点冷汗,不敢再疏忽了,他抛弃了红点,接上了鼠标。
正式的鏖战这才刚刚开始,双方的主力兵种从小狗升级到刺蛇,又不约而同地在刺蛇猛攻中使用飞龙队偷袭打双线进攻,当皇后出场的时候,双方的搏杀已经白热化了,路天鸣在键盘上的手仿佛弹
奏钢琴那样跳动,双方各有四个基地,混合兵种在中央的空地上展开了激烈的拉锯战,成片的血浆泼洒在战场上,路天鸣几乎没有空隙思考,在不同的操作界面中高速切换,他知道对方也不好受,双方
这么拼微操,几乎和职业竞技选手的操作频率一样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野战中遭遇那么强的对手,他起了好胜心,决定冒险把主基地提升到三级,出动吞噬者、守护者和猛犸这“三套车”,这是一个根本的战略转型,如果对方稍有犹豫,没有趁他把资
源花去升级的间隙进攻,路天鸣就必然能取胜。
升级的进度条在缓慢地增加,路天鸣心跳加速手心冒汗,他虚张声势在外面补了一队刺蛇一队小狗和三只潜伏者,如果对方相信路天鸣在囤聚重兵而不敢进攻,那么她就上当了,路天鸣只有那么些
兵,他把全部资源都消耗在升级上了。
快了,很快升级就要完成,“三套车”精锐部队空地并进,可以一个接一个扎实地吃掉敌人的基地。路天鸣感觉到了胜利的曙光。
“你在升三级基地。”这时候屏幕下方跳出了一行字。
路天鸣愣住了。
“你退吧,我这里有四队刺蛇四队狗,全部升到二级攻防。”清清接着打字。
进度条就要到头了,但是路天鸣只能打出“GG”(意为goodgame,称赞对方打得好,自己认输的意思。)回答那个清清。他被看穿了,对方在打字的同时和他共享视野,路天鸣清楚地看见他正在升
级的三级基地外,如清清所说大兵压境,随时可以发起进攻。
路天鸣退出游戏,回到QQ界面,对清清说,“佩服。”
清清没有回答,留了一个咧着满嘴大牙狂笑的表情,下线了。
路天鸣的一生里第一次觉得他被什么人看透了,像是最亲密的朋友,分别了很多年,重新回来找他。他坐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点击查看清清的资料,却是一片空白,他搜寻自己的记忆,确信自己
从不认识这么一个打星际争霸的好手,还是个女孩。
他忽然一惊,看见楚萌萌的头像正在跳动,却是灰色的,这说明楚萌萌上过线,但是已经离开了。
“去啊,后天见。”这就是楚萌萌给他的留言。
他等了差不多十九个小时,看到的只有这五个字。但他低沉的情绪忽然像是被蒸发掉了,蹦上床吹了声口哨,扭动腰肢,满脸春光灿烂,忘记了输给清清那回事儿。
路小虎走进他和路天鸣共同的卧室时,上下打量了堂哥一眼,不耐烦地说,“爸妈说了,明天就给那个学校的人打电话,看看再说。”
路天鸣瞬间回到了现实世界,想起还有出国这件麻烦的事儿。他懒得和路小虎多说,一头扎进枕头里,听见路小虎在键盘上劈里啪啦地敲字儿。路天鸣心里满是恶作剧的喜悦,他相信明天打开QQ,
登陆“夕阳的刻痕”的账号时,会看见路小虎的深情长诗或者抒情体散文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