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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路天鸣

路天鸣在屏幕上无奈地打出“GG”(“GG”,指“GoodGame”,在竞技类游戏中称赞对方玩得好,也是认负的意思),而后切出了游戏。屏幕上显示的最后一个场景,是十二艘人类巡洋舰以华丽的

大和炮聚焦射击,把他的母巢化作了一滩血水。

他输掉了今天的第六局,胜负比例是零比六,这一次他坚持到了22分23秒才被拿下,不过最终还是被拿下了,对方的微操很好,用的又是人类,人类的机枪兵在这个游戏里是个变态的兵种,出枪速

度为零,站住了拔枪就射,收枪就跑,路天鸣的小狗追不上,在路上就一只只被打爆了。

公共聊天频道里,对手正侃侃而谈,“人类打虫族未必要出坦克,高手都不太出坦克了,开始就爆兵,海量的机枪混着护士冲过去,连消带打,看住对方小狗没有升级速度之前压制住了,他就只有

不断出兵跟你磨,他刺蛇不能成队你就赢了,后面巡洋舰编队出击,那是压倒性的啊……”路天鸣可以想像那家伙眉飞色舞的样子。

路天鸣没啃声儿,切到QQ上,那个戴棒球帽的女孩头像还是灰色的,一动不动。对方没上线,又白等了。他抓了抓脑袋,有点失望。另一个头像倒是跳了起来,是个长得很欠的熊猫。

“兄弟你虫族玩得不错了,下次再切!”熊猫是那个打赢了他的家伙,“你就差在微操上,战术意识是很好的。”

“好呀。”路天鸣说。

熊猫得意洋洋地下线了,路天鸣冲着屏幕吐了吐舌头。如果对方亲眼看见路天鸣的操作,大概就不会得意了,只会骂一句“变态”,而后掉头就走。路天鸣没有接鼠标,用的是老式IBM笔记本上面那

个红点控制。谁都知道红点控制打竞技类游戏有多难,好比拿着一根擀面杖掏耳朵。但是路天鸣也懒得和那兄弟强调说他自己纯属无聊在挑战高难度,因为他自己也觉得这样做很无聊。靠微操打赢了频

道里全部的人之后改用左手打,左手打赢了就扔掉鼠标用红点打,如果有一天他用红点都打遍全频道,又用什么办法来消磨时间呢?

何必呢?何苦呢?他有时候也跟自己说。老是打着一个老游戏等啊等,可她很少上线。

“一箱打折的袋装奶,半斤广东香肠,还有小虎要的新一期《最小说》,买完了赶快回来,把桌子上的芹菜给我摘了!还有去传达室看看有没有录美国来的信!还玩游戏?自己的事情一点不上心,

要没人录取你,你考得上一本么?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婶婶的声音在隔壁炸雷般响起。

路天鸣觉得脑袋被震得嗡嗡作响,一叠声地答应着,一溜小跑出门。走廊里安安静静,他靠在门上,听见门里的婶婶还是嘟嘟哝哝地抱怨。下午的阳光从楼道尽头的窗户里照进来,暖洋洋地洒在他

身上,走道里晾晒着纯白色的床单,窗外风吹着油绿的树叶摇曳,哗哗地响。

又是春天了,路天鸣这一年十八岁。

他和叔叔婶婶一起住,有一个名叫路小虎的堂弟,就读于当地最有名私立高中,学费高昂,师尊严苛,豪车如流水,美女如流云。还有三个月零四天他就得参加高考,这些天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耳

边咆哮,告诉他末日就要到来,他应该焕发斗志,像只杀气横溢的斗鸡般扑在模考卷子上,显示出头悬梁锥刺股的决心。

可压力越大,路天鸣越懒,除了打《星际争霸》那个老游戏,就是躺在床上看着屋顶发呆,对于自己的前途全然提不起兴趣。

作为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人,他的懒惰并不难理解。

路天鸣有六年多没见过爸妈了,好消息是据说他们都还活着,每半年还会写封信给他,坏消息是每次来信妈妈都遗憾地告诉他回国探望他的计划又要推迟,因为“事情又有了新的进展”。他的爸妈

都是考古专家,据说在忙一个大项目,结果一旦公布就会像斯文·赫定发现楼兰古城那样震惊世界。上初中时,路天鸣很为有这样的爸妈而自豪,读了很多考古方面的书,在放学的路上和同学津津乐道

。但他很快发现该自豪的是放学时有爸妈开车来接的兄弟们。每每放学之后,一帮同学吊儿郎当地并排往前走,占了几乎半条街的路面,后面就一次次响起汽车喇叭声,然后队伍中立刻有个兄弟收敛了

摇摆的幅度,老老实实的钻进自家的车绝尘而去。人一个个地少下去,最后往往只剩下路天鸣一个人,继续摇摆着向前。

兄弟们隔着车窗玻璃看出去,路天鸣的背影踢着石头自由自在地远去,于是非常地羡慕,羡慕他可以随便去哪儿,想逛商场逛商场,想买吃的买吃的,还能去打台球,反正他家管得不严,放学从不

来接。

但其实路天鸣一个人的时候不逛商场也不打台球。他在网吧里坐得发腻之后,就回家了,进了楼却不进屋,从通往楼顶的铁栅栏里钻过去,坐在嗡嗡响的空调机旁边眺望这个城市,直到太阳西下。

路天鸣觉得自己的爸妈像是男女超人,也许只有某一天他坐的飞机失事了,他们才会忽然出现在他面前,托着飞机平安落地。若不是那样,他们始终在为世界忙碌,而不是为了他路天鸣。超人爸妈

当然可以用来吹嘘,可事实上跟不存在也没什么区别,路天鸣都快记不得爸妈的长相了,只有偶尔看小时候爸妈和他在自家客厅里的合影时,才能勉强回忆起那一男一女,还有他家那栋外面爬满爬山虎

的老楼。

叔叔婶婶对于路天鸣爸妈每次从国外寄回来的钱兴趣更大,而不是路天鸣这个人。托那笔钱的福,路天鸣可以上那个私立高中,也是托那笔钱的福,叔叔婶婶能买一辆小排量的宝马车,叔叔有钱去

买一些仿得很像的名牌货,婶婶有钱在麻将桌上输,还是托那笔钱的福,他的堂弟路小虎在学校里有了“泽太子”的绰号。路小虎和他在同一所高中上学,不但成绩比他好,穿衣服也比他精致,而且只

要有女孩一起吃饭就抢着给钱,叔叔婶婶还会穿得特别体面参加路小虎的家长会,让人感觉路小虎是个蜜罐里泡大的孩子,而他路天鸣就是“路小虎的哥哥”。

路天鸣倒也不是很介意,反正他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人。

连爸妈都不在乎他,对叔叔婶婶还能有多高的要求?

路天鸣两手抄在裤兜里,歪着脑袋看着地面,一路下楼,在便利店里买了婶婶要的袋装奶和广东香肠,又溜达到书摊上,买了一本新出的《最小说》。婶婶觉得路小虎就是聪明,好读书,求上进,

还特别热爱文学,路小虎看《最小说》在婶婶的嘴里也是“我们家小虎在学习”,每次那个杂志出新一期婶婶比路小虎知道得都清楚,赶着路天鸣去买,搞得楼下报刊亭的大爷觉得路天鸣是个忧郁的孩

子。但其实路天鸣很白烂,每次买完《最小说》就靠在报刊亭边把新一期的《家用电脑与游戏》看完,然后扔回摊上,坦荡荡地评价说家游越来越不好看了,拍拍屁股走人。

路天鸣有点蔫儿坏,比如他不喜欢路小虎,但他总是访问路小虎那个秘密的QQ空间。路小虎看了《最小说》,给自己起了一个笔名叫“寂寞的贪吃蛇”,抄了很多哀伤的句子放在QQ空间里,配上他

自己用手机拍的大头照,偶尔还上载几张用点红墨水抹在手腕上冒充割腕的照片,配的诗大概是说没有爱就要去死的意思。路天鸣知道堂弟春心思动,在学校里还没有泡到心仪的女生,所以想在QQ上遭

遇点天雷地火。于是他新申请了一个QQ号起名叫“夕阳的刻痕”,挂上一张短发娇俏萝莉的照片,把年龄填成16岁,性别填成女,个性签名写成“让你的微笑和悲伤成为我这一生的刻痕”。趁着路小虎

在家上网的时候,他就溜去网吧和“寂寞的贪吃蛇”搭讪。三来两去,路小虎大概觉得他这条贪吃蛇终于找到食物了,他也愿意让自己的微笑和悲伤成为女生这一生的刻痕,于是每天都很高兴哼着信乐

团的《离歌》,一再地约见面,想要轰轰烈烈地开始一次。路天鸣就总是约在婶婶拎路小虎去学钢琴的时候,路小虎总见不着“夕阳的刻痕”,唱着《离歌》的时候也就有点哀愁的调门儿。这是路天鸣

这些日子来最开心的一件事了。

路天鸣就是这么一个人,没有多好,也没什么做坏事的本事,活到十八岁,还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

“天鸣啊,都说你要去留学啊。”报摊的大爷在他翻看不要钱的家游时忽然想了这茬。

“哪有,申请了一下,谁要我啊?”路天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

“出国留学好啊,出国留学回来就是海龟,赚钱多。”

“我不想赚钱多,我要是考不上大学,我就来大爷你这里帮你看摊儿,你给我点钱够我买PS2的盘就好了。”

“没出息,看报摊赚不到钱,我是年纪大了。”

路天鸣翻着眼睛看看头顶绿荫里投下的阳光,“挺好的,可以晒太阳,没人来的时候就发呆,还有过路的美女看。”

这个话题着实让路天鸣比较沮丧。他确实申请了美国的大学,但这不是他的成绩太好大有希望。对于他的成绩,人人都有不同的评价方式。班主任对着他上学期的成绩单长叹了一口气说,路天鸣,

你知不知道你一个人把我们班的平均分数拉低了多少?婶婶是对叔叔说,小虎成绩好都是我们家的基因,看你家基因就是不行!只有路小虎还安慰了他一把,不过是在QQ上,路小虎体贴地对他说,“夕

阳,成绩不好怕什么?我行我路,这才是我们这种人该做的!反正你在我眼里是个好女孩!”

不过在出国这件事,却是婶婶灵机一力主张,押着路天鸣把申请表给填了,还慷慨地付了每所学校几十美元的申请费。婶婶有自己的一套逻辑,路天鸣的各科成绩中,唯有英语还不错,跟着同班的

英语狂人考托福的时候又走了狗屎运,考分不错。以路天鸣的成绩,上一类本科很难,如今很流行弃考出国,申请一把,再走一次狗屎运拿到美国大学的录取通知,就算对路天鸣的爸妈和每月寄来那些

钱有交待了。这样婶婶也省心了,她已经预先做好了铺垫,这出国留学就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事情,路天鸣若是真的出国成功,可绝不能太娇气,老是寒暑假跑回国,要在那里勤工俭学,要

在那里学英语。总之做什么都好,就是呆在大洋彼岸别让婶婶看见。至于学费,反倒是小事,羊毛出在羊身上,钱可以写信跟路天鸣爸妈要。婶婶判断路天鸣的爸妈在国外混这些年应该很有钱,因为婶

婶查了给他们汇款的户头,是花旗银行的一个托管账户。那个账户不需要人工操作,只要跟银行说好了,每月自动就会寄出支票。这样路天鸣的爸妈就得一次在那个户头里存上一大笔钱,每个月定时开

支。

其实路天鸣知道婶婶还有另外一套想法。路小虎的成绩虽然比路天鸣好点,却也不是顶尖的,上不了清华北大那类婶婶挂在嘴边的名校,如果能弃考出国,也是不错的主意,显得很紧跟潮流。但是

上大学是一辈子的事情,婶婶还不忍心看着路小虎去冒险。婶婶思前想后,大概是想起了什么名人名言说“凡是艰辛的路,当由勇敢者以坚硬的脚底踏开”,又觉得路天鸣很是勇敢,于是让他试试用坚

硬的脚底给路小虎踩出一条路来。如果他失败了,也不要紧,说明此路不通,路天鸣可以迟一年和堂弟一起高考。

但是艰辛的路显然不是光靠勇气就能踏开的,还得有点本事。路天鸣的本事大概仅止于打《星际争霸》,可惜美国却没有竞技类游戏专业。路天鸣已经连着收到十几封复信了,开篇大同小异,都是

“亲爱的申请者:

感谢你对本学院的兴趣,但是很遗憾的……”

婶婶很为那些申请费心疼,她花费了好几百美金的申请费,换来的只是这些美国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感谢,这个善人当得让她很不开心。但是路天鸣不焦不躁,心态异常平和,只是为了不让婶婶过于

沮丧,他才每收到拒信就挤出点愁苦的表情来。

他算了算填过申请表的学校,只有一所没给他复信了,这所还是其中排名最靠前的“芝加哥大学”。

“有我的信么?”路天鸣在传达室门口探头进去,拽着英文发音,“MingfeiLu。”

“有,美国寄来的。”门卫扔了一封信出来。

路天鸣一摸,信封里只有薄薄的一张纸。基本是拒信无疑,听说要是录取的信,会夹着很多很多的表格和介绍材料,厚厚的一摞。去年他们学校有个男生申请成功了,巨拽,带着睥睨群雄的眼神把

那摞东西往桌上一扔,在女生们艳慕的目光里不耐烦地说,那么多材料,我怎么填得完?让我老爸给我搞个打字机来敲!

路天鸣撕开信封,来信居然是用中文写就的:

“亲爱的路天鸣先生:

感谢你对芝加哥大学的兴趣,但是很遗憾的,你未能到达芝加哥大学的录取标准。

但是,我们常说,永远有另一个选择。

首先自我介绍,卡卡尔学院是一所位于美国伊利诺伊州芝加哥远郊的私立大学,和芝加哥大学是联谊学校,每年我们都在密歇根湖联合举办马术、赛艇、热气球、游泳等校际比赛活动,此外还有更

加广泛的学术交流。

我们非常荣幸地从芝加哥大学那里得到了您的申请资料,经过对您的简历和成绩单的细致评估,我们认为您达到了卡卡尔学院的入学标准,在此向你发出邀请。此外,您优秀的生物成绩吸引了我们

学院古德教授的注意,他希望从他名下的研究基金中调拨$36,000.00每年授予您,作为您入学本校的奖学金。这笔奖学金足够负担您四年大学的全部学费和生活费。

请您在收到这封信的第一时间联系古德教授,他正在中国进行一次学术访问,非常有兴趣和您见面。

如果您决定接受我们的邀请,行程和住宿的一切事情请通过电子邮件联系我,我们会有专人替您安排。我是卡卡尔的学院秘书诺玛·劳恩斯,非常荣幸为您服务。

你诚挚的,

诺玛”

路天鸣把信纸放下,抬头呆呆地看着屋顶,想他上网时候好像看见美元兑换人民币的汇率了,是6.83。那么一年36000美元,是245880块钱,足够他买61470张盗版PS2的盘,8196张魔兽点卡,或者64

台他看了好久的诺基亚N96手机。他们班上的同学一多半有手机,路小虎也有一个,婶婶说是为了奖励路小虎去年期末考了全班第三名,所以就没有买给路天鸣。

他有点发懵,本来看开头很对的一封信,一封标准的拒信,怎么过了那句“但是,我们常说,永远有另一个选择”之后,忽然就从地狱跳到天堂,这句话之前凄风苦雨,这句话之后花开灿烂。马术

、赛艇、热气球、游泳,私立贵族学院,还有慷慨豪迈的奖学金,学院秘书那语气亲切温和得就像国际名牌店里的女导购。路天鸣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他甚至没给这个卡塞尔学院贡献过申请费。也许

是路小虎跟他开的一个玩笑?这倒不能排除,也许“夕阳的刻痕”的真实身份给路小虎发觉了,路小虎想办法报复呢。不过信封上的邮戳可不像假的,路天鸣还能认出美国伊利诺伊州的邮戳。

他倒了倒信封,除了那张考究的打印纸,里面再没有别的东西了。他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这肯定是一个骗局,这封信还说第一时间让他联系那个古德教授,可是连个联系电话都没给他。这样想

他反而轻松了点儿。

“签收。”门卫又扔过来一张单子。

“信还要签收?”路天鸣不解。

“跟着信来的还有一个包裹,要你签收。”

路天鸣糊里糊涂签了字,拿到一个FEDEX的大信封,里面有个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他撕开信封,里面是一只纯黑版的N96手机。他开始觉得自己需要冷静一下了,脑袋里像是有无数的蜜蜂在飞。他打

开手机,电池居然还有一大半的电,在名片夹里,有唯一一个联系人,“古德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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