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一曲,春雷殷地。梁燕不知人世,犹寻旧日窠窝,华清池中芙蓉泣。歌罢一曲,且看卫霍疆舞,挥剑定天,却哪消得美人一笑。怅月问天,笑阮籍穷途,贾生痛哭。蒙天问,卧龙何在?挽狂澜只手回天,风举旗动。叹紫薇不肖,空有腐儒无用,淡尽沧桑,登楼且醉江月。
这时已是光化三年,正是昭宗李晔在位的最后三年,唐王朝已在风雨飘摇中,昭宗刚从凤翔被送回京师不久,宦官和官僚们又斗在一起。以中尉刘季述为首的宦官垂死挣扎,他们策划废黜昭宗,拥立太子,就在这年十一月,宦官将昭宗关在少阳院,用熔铁浇在锁上,每日的饭食则从墙根挖的小洞里送入。
可叹天下,正如上面词中提到一般,昭宗本也想有一番作为,但势单力孤,已经无力回天。只得任由朱温、李茂贞、李克用他们相互打杀,却不知那谷中的蓝道元,仲虚先生又作何感想?
再说初晞,待他恍恍惚惚中醒来,却是睡在一座床上。旁边陆天宇夫妇见他醒来甚是高兴。初晞从二人口中得知,正是上次那个绿衫女子把他送到这里,在这里守了初晞两天,见情况有些好转才离去,之后便留下一张纸条。初晞拆看来看,见上面写道:“来年三月三到浙江嘉兴叶家堡来!师父留。”初晞见字体秀丽,出自女子手笔。
这时已到腊月初八,初晞细想自己如何到得这里,却总是理不出头绪。那日他受了贺大年一掌,好在后面叶碧琳及时赶到,忙从贺大年手下救得初晞,寿阳宫早已被众人糟蹋的不成样子,剩余的梅妆派女子也不晓得去了哪里,那些小帮派的弟子又在宫中找了几天,然后放火将那里全烧了,才满载而归。
初晞回想怜儿最后倒下那一幕,心中甚是愧疚,好在大伯对他照顾甚是周到,就当作亲生儿子一般。初晞又休养了几天,渐渐开始淡忘了些,每天都在练《圭月集》里的剑法,有空闲时到蒙恬墓那边去走走,倒也算是安静。
转眼到了年底时候,初晞已经将《圭月集》的剑法记得纯熟,只是招式上却还是有些连贯不起来。陆天宇夫妇也在准备年货,西北小镇倒也过的惬意。待过的除夕夜后,初晞一早给父母上完香后,便朝一六堂而来,待到了家中却见正堂迎出一个男子,见他一身华服,头上抬着貂皮帽子,初晞细看,正是尚和。见尚和笑道:“陆兄弟,别来无恙啊。”
初晞见是他,正欲上前寒暄了几句,却见尚和五指成爪,突然朝自己胸前抓来,初晞一时不防,只得后退两步。尚和再次猱身而上,初晞身子微侧,依着跟沁儿学的些粗浅功夫,慢慢避开,过的三四招后,初晞再也不能避开,只得大喊:“尚大哥!”尚和兀自不理,又是一掌击到,初晞挥掌而上,他生怕再伤了人,只催动三四成功力,双掌相交,各自退了一步。尚和笑道:“陆兄弟,这些日子果真精进不少啦,哥哥佩服!”初晞这才知道原来他竟然是要试自己功夫,不觉笑道:“尚大哥说笑了,我只是瞎学几招,聊当消遣。”
二人这才寒暄了几句,便相邀到蒙恬墓那边而去,路上尚和问道:“兄弟可知那日的情形么?”
初晞问道:“是在寿阳宫的事么,我正想问你呢?”
尚和道:“我也是后来才到的,那时见你已经被散云手贺大年打倒了,但旁边那群几十个汉子的尸体,却都是你的杰作。”
初晞想了一会,才明白那日的事情,心中不觉愧疚,自己竟然杀了那么多人,神情不觉有些沮丧,尚和安慰道:“陆兄弟你也不要伤怀了,天下现在哪里不在死人,朝廷无道,军镇火拼,可叹的是天下子民。再说你杀的都是些亡命之徒,纵是留在世上,却又能有何用?”
初晞听了,心中略略平复,问道:“那怜儿呢?”尚和摇摇头,其实他并不知道怜儿是谁,道:“我来的时候,里面已经乱成一团,还好贺大年跟云昕道长过来将我跟叶家姑娘救走,剩余的梅妆派弟子便都进了玉窖,里面机关甚多,众人不敢进去,守了一天多,便用山石将洞口堵住。”
初晞心想怜儿多半已经遇险,想来她就要找到父亲,却这样就死了,自己也甚是难过。那一战后,自己逐渐想通了许多,便向尚和问道:“尚大哥,你上次让我给寿阳宫宫主说的话,我还没说呢,真的抱歉。”尚和拍了他一把道:“你果真是个实诚的人,现在的世道,又有几个人跟你这般?”
初晞问道:“现在世道究竟到底怎么了?”
却听尚和叹息了一声道:“李唐名存实亡,听闻昭宗即将被迁到凤翔李茂贞那里,哪有天子像丧家之犬一般,四处流窜的,我等子民却听之任之,可叹可叹。”
初晞虽对他说的一窍不通,但总决的他心中总装着许多事,问道:“上次尚大哥要向我借剑,等下便拿给你吧。”
尚和道:“兄弟其实你握宝而不知,你可知你那宝剑的来历?”初晞便将当年自己跟萧叔叔在虎狼谷的事情说了。尚和听完,哈哈大笑道:“原来那贼子却是这样死的,也可叹他一世枭雄,竟然死在自己外甥手里。”初晞听他兀自说了几句,俄顷,见尚和一拍大腿道:“这下我懂了,难怪那些人非要找到这把剑才行。”
初晞问道:“什么?”
尚和道:“你有所不知,当年黄巢进京师的时候,组建了一支五百人的禁卫军,称为‘控鹤’,而那林言不学无术,却做了控鹤头领,其实真正的首脑名叫罗如,此人家在山东,身手甚为厉害,后来被派去监视朱温,却被朱温陷害,只得流落江湖。待黄巢死后,他便那些禁卫军组织起来,号称效忠于黄巢,现在仍潜在江湖,他们之中高手如云,固然是支厉害的力量,如若让他们知道你有黄巢的随身佩剑,看来你定然便又有灾祸临头了。”
初晞这才知道自己还有祸根,便道:“那我还是将剑偷偷埋了吧,免得到时又要被人杀了。”尚和笑道:“傻兄弟,你最没心机了,这剑用到好处时,却是大大的有益,有人若将剑那拿了,对那些人说,你是最后奉大齐皇帝口谕来率领控鹤的,他们见到皇帝的随身佩剑,又焉敢不信?”
初晞“噢”的一下,有些似懂非懂的点点了头,对尚和道:“我将剑送给尚大哥你好了,反正我又不想当什么头目。”二人说着不觉到了蒙恬墓,初晞见一切还是如此,心中不觉多了些惆怅,心中自己虽然没了父母,但大伯对自己甚好,以后便留在明州镇,做个普通人也好。
尚和笑道:“那便谢谢兄弟了!”说完双手抱拳,朝初晞鞠了一躬。然后说道:“现在还需要兄弟帮我一个忙,我必须先找到那个罗如的人才行。”
初晞犹豫了一下道:“我,我不想去哎,我再也不想杀人或者被人杀了。”
尚和笑道:“你或许不知道,现在军镇之间相互征伐,再过不得几年,明州镇定然也会被抢劫一空的,我现在去找罗如,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你能明白么?”
初晞还是有些不懂,问道:“那罗如现在在哪里?”尚和摇摇头道:“天下人没人知道,我们必须引他出来。”
“那怎么样引他呢?”,尚和缄默不语,俄顷才道:“我自有法子,到时还需要你的帮忙,就算为了天下苍生,你也要帮我一下。”
初晞摸了摸头道:“天下苍生?”这倒是他第一次听说的,现在听来似乎跟自己有了丝关联。依旧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道:“那我帮你吧,不过你不能让我杀人了。”
尚和摘下投下貂皮帽子,露出一个光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陆兄弟你便放心好了,这几日我便先住在这里了。”
二人到了蒙恬墓,尚和又不觉叹息了良久,然后跟初晞讲了些江湖上的事情,初晞向来爱听人说故事,倒也听得津津有味。待到了午饭时候,二人便由蒙恬墓朝一六堂而来。
隔了一日,尚和一早将初晞叫到蒙恬墓边的林子里道:“你内力雄厚,如能在配以武学招式,威力定然无穷。”初晞这些日子练《圭月集》的时候,也有许多的武学招式不明白,正欲想尚和讨教,见那尚和手指着一根小木棍当做兵器,对初晞道:“今日我便传你紫荆乌刀法,这本是那罗如的拿手刀法,下次见了他或许有用,你注意看好了。”
尚和说完,便一跃到了空地上,木棍在地上左右横扫,地上黄土被扬起很多,一时间听到呼呼声响,尚和一边出招一边说道:“紫荆乌刀法乃是上清一派门人创建,只传自己徒弟,故江湖上会此刀法的只有少数几人,其他上清门人亦不知晓。”初晞仔细看着他棍子使的方向,心中暗暗敬佩,见招式怪异,刀法狠辣,便似乎跟寿阳宫的剑法一般快而狠,不觉叫了声好,尚和停了下来道:“这招叫暮云带雨,是紫荆乌刀法的第一招。”
他将棍子交给了初晞,初晞拿起一样比划了几下,动作有些慢而不连贯,待使了几遍后,才能一样全套使出,尚和不禁拍手笑道:“你生性平和,不急不慢,倒果真是个练武的好材料了。”
接下来尚和又拿着棍子,凌空一跃,刷刷三刀已经劈出,刚落到地上后又滚了几滚,却是像地堂刀一样,专劈敌人下三路,听尚和道:“这招是春雷殷地,动作须刚猛,杀伤极大。”说完初晞又照着试演了一遍,接着尚和又使出了“流风回雪”,“龙跃鱼津”“铁马横扫”“力压千钧”“报与上清”。紫荆乌刀法总共有七式,但变化繁复,待尚和让给初晞一一试演了一遍后,让初晞慢慢自己琢磨,流风回雪是向如回马枪一般的马上招式,龙跃鱼津是指在被围困时,可使出的救命招式,铁马横扫则是双腿连环勾到别人招式,力压千钧是势大力沉的攻击刀法,最后一式报与上清是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招式。尚和将这些都说与初晞听后,便一个人到蒙恬墓那边去四下看看,初晞见他进了那间小茅屋,心中不觉犹豫,万一他发现了萧叔叔的踪迹,可就不好了。后面又一想:“萧叔叔在江湖上也没有人知道,想来不会。”当下放心,然后又将那刀法依着尚和教的使了一遍。
过得不久,见尚和蒙着头出来,初晞上前问道:“怎么了?尚大哥。”尚和拍了拍帽子上的尘土笑笑道:“没什么,刀法练得怎么样。”初晞点头道:“招式都记住了。”
尚和道:“那我们便相互演练一下吧,你以剑代刀。”初晞见他手中只是一根细细的木棍,而自己却是削铁如泥的宝剑,不觉惊讶道:“尚大哥,这样会伤到你的。”尚和笑笑道:“你尽管来好了。”
初晞当下宽心,心想:“那我便使慢一些,让他出丑便不好了。”然后一招“暮云带雨”使了出去,尚和笑笑不答,一一避开,借机用木棍朝剑背上用力一敲,初晞只觉虎口忽然一麻,长剑险些脱手,心中不觉赞道:“尚大哥果真厉害。”当下招式一变,第二招“春雷殷地”使出,待他在空中三刀刚刚劈过时,尚和忽地凌空跃起,木棍斜身刺来,初晞已经收势不住,剑身欲回撤,后背已经中了尚和一棍。
初晞不觉泄气,尚和道:“现在你能明白什么么?”初晞摇摇头,尚和从他手里接过剑道:“武学一脉,其实并不是招式,如果你每一刀都能劈的足够快,足够准的话,敌人便没有丝毫的余地,如果你老是用自己刚学紫荆乌刀法,一招一式的始出来的话,我用另一个方式出招,你便能不能招架了。明白么?”
初晞想起当初小赖说过的话语,竟发现他们有些地方不谋而合,心中暗暗赞同,笑着道:“我懂了,其实每一套刀法或者剑法,只是一个大体的框架,虽然同一个框架,每个人却可以不同的方式去完善它。就想刚才,我本不需要在空中连劈三刀的。”尚和点点头,心中暗自笑道:“看来这个傻兄弟,倒也是个聪明之人。”
二人接连演练了几日,初晞的刀法渐渐熟练,尚和又教他怎样配合自己的内力,不日下来,精进甚快,连初晞也觉得自己甚是高兴,有空时便跟尚和商讨一些江湖上的事情,陆天宇夫妇见二人甚好,心中也自然高兴。
到正月初六的时候,农历称为小年,这天尚和用过饭后,便对初晞道:“兄弟,你的刀法已经练得有一定的火候了,看来我们明日便可以出发了。”初晞惊道:“去哪?”
尚和道:“先去延安府,然后到洛阳。收拾一下,我们明日出发。”初晞本有些不愿,再说陆天宇夫妇也甚是挂念,只得推脱说是去见一个朋友,一定再回来看望二位,陆天宇叹了声气,只得应允。
延安府离明州镇不过一日路程,到第二日下午,二人便到了延安府,这里比明州镇稍大,但却不及明州镇平静,初晞见街上道路破旧,小贩也有些稀少,不觉有些叹息,他上次来时还不是这般景象。二人在街上走了不久,便听到远处马蹄声传来,原是那些官兵来征税,见他们并没有官府的关文,竟如同强盗一般将那些小贩的东西掀翻,收不到东西,便随便拿一些,然后将小贩暴打一顿,之后骑马大摇大摆而去。
初晞看的气愤,本想上前说理,尚和忙用手将他拉住。二人走的不久,便见延安府府衙不远便是清凉山,尚和领着他在街上转了几转,在一间驿馆落脚,见前面的门上是个马帮的院子,对初晞道:“已经到了。”
初晞见那门上写着“巫驼”两字,院子甚大,倒像是巫驼帮的中转站一般,守门的人问了来历,尚和称是神龟帮太湖分舵的张才。那人进去通报后不久,便见迎面出来一位白衣书生打扮的人,正是“延安一笔”张岳,见远远喊道:“稀客稀客,原来是张兄弟到了,快请快请!”
二人到了大堂,见那张岳进门后便似乎没了先前热情,尚和道:“听说贵帮竟然将那一千多匹马卖给了河东独眼龙,不知可有此事?”张岳一听,忙用中指竖在嘴上,示意轻声,道:“哪有的事,张兄弟想来是听外人的讹传了。”
尚和双掌搓了一把,笑道:“我倒希望是啊,只怕凤翔节度使李茂贞听了会不爽吧,哪有人可以在他的地盘上运一千匹马过去,哪怕一匹,也要给他留下的。”
张岳嘻嘻一笑道:“李将军自有公断,我们哪有那样的胆子,张兄弟今日来就是为了这件事么?”
尚和道:“想来那涅吉儿便在延安府吧,我只是想拜访一下我那位沙陀朋友。”上次在明州镇一六堂中,涅吉儿被许青抓走,最后被尚和偷偷放下,故此二人识得。张岳摇头道:“涅吉儿大人并没有在这里,张兄弟既然跟他是朋友,想来也不会在我们这里打听吧。”张岳脸上明显有些不悦。
尚和沉思片刻,道:“听说巫驼帮近来的马帮生意好像越来越少,但西北的马场却是越来越多,是也不是?”
张岳见他显然是来挑衅,便笑道:“这些事只有帮主知道,我们做兄弟的不需过问那么多。”俄顷,见他圆场道:“敢问张兄弟此行就你们二人么?”
尚和点头道:“自然,神龟帮哪敢全来西北,恐怕早就是人家砧板上的肉了,我是来找涅吉儿的,别无其他。”
张岳也沉思片刻道:“也好,那我便带你去找他吧,涅吉儿现在正在享受鱼水之欢,恐怕未必见你们。”见他朝身边小厮悄悄耳语了几句,便领着尚和朝后院走去。
过了前厅院子,尚和见两旁似乎没有多少人,心中暗自奇怪,问道:“不知齐帮主他们也在延安府么?”张岳道:“自然不在,帮主在太白山总舵,这里由我说了算。”尚和道:“张二当家的倒也爽快!”不久三人便来到一间大厅门口,想来是大家平时集会的地方,张岳开了门道:“请!”
二人踏步进门,张岳道:“涅吉儿就在楼上,我等不便打扰,就在楼下守候吧。”
尚和作了一揖道:“谢了。”刚走的几步,忽听一声“着!”从楼上飘下一张渔网,尚和忙倒地一滚,却见旁边又是一排铁栏杆落了下来,他怕被栏杆扎到,只得再往回滚,二人被那渔网罩住,外面还有一层铁栅栏。这时见楼上过道闪出一排巫驼帮弟子,张岳笑道:“张才兄弟,对不住啦,你到底何方神圣,竟然知道这么多的秘密?”
尚和道:“延安一笔果真名不虚传,心机这么黑,难怪能做到巫驼帮第二把交椅,佩服佩服!”他兀自拱手道谢,倒似没被关住一样。
张岳道:“你究竟是怎样知晓这么多事情的,要是说了,我也好给你一个全尸。”
尚和道:“也好,不过我只能告诉你一个人,人多了,只怕你们还会出内奸。”
张岳沉疑了一下,让楼上众人都到外面守着,待那些人走过,张岳道:“这下你总该可以告诉我了吧。”
尚和脸上颜色一变,拿出初晞的宝剑道:“张岳,你可认得此物?”张岳透过铁栅栏见那剑鞘上写着“冲天大将军”五个篆字,忙跪倒在地上口中默默念了几句,抬头道:“敢问你怎么会有这把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