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追寻
星期二晚上,由于简素纯临近铃响才来上课,提前于六点半就赶到教室的我白搭了大好时光,只好在下了第一堂课后立刻过去找她说话。
“这么急着找我搭讪?”她微妙地笑笑。
我顾不得其他人的目光,走到她跟前,说:“星期六太难等了,我们能换个时间,好好谈一谈吗?”
“可以啊,你不介意的话,今晚怎么样?”
晚上九点三十。我又来到了这里,行直楼心理咨询室C-71。这一次我先行走了进去,反正这大半夜的,我也不认为简素纯会居心不良地把我锁在这里。
“有什么要说的吗?”在有些黯淡的白炽灯下,简素纯又在悠闲地泡咖啡了,用不锈钢刀切割袋装咖啡的动作很不利索。
“请问,从心理学角度来讲,人的记忆可能会在不知不觉中消失吗?”
停下手中切速溶咖啡的动作,简素纯回过头来用打量猎物的表情观察我,“看来你的情况比我想像中要严重。”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的眼神闪烁着令我烦躁不安的光,就像是那把锐利的不锈钢刀一样,我下意识地侧脸去看咨询室的那扇门。
我第一次真正意识到那扇门的重要性,它是这间咨询室惟一的“逃生出口”。根据记忆,我确定进来时它没被简素纯锁上。但是……上次我不也确定它没被锁上吗?
就在迟疑不定之时,简素纯说话了:“‘消失’这个说法可是很不准确的,我猜你的意思是,你的大脑中存在你没法调用的记忆。”
她的口气冷冷的,但听来还算正常,我也就暗地里松了口气,说:“你的意思是会这样喽?为什么?”
“哈,如果你有认真听讲,肯定就不会问我了。不记得十八只狐狸里的第十三只了吧?”
“那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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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只狐狸来到了葡萄架下,它对葡萄架的高度非常不满,这导致了它不能尝到甜美的葡萄,于是它就怪罪起葡萄藤来。说因为葡萄藤太好高骛远,爬那么高,说葡萄的内心其实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漂亮。发泄完后,它平静地离开了。(这只狐狸的行为在心理学上我们可以称之为“抵消作用”,即以从事某种象征性的活动来抵消、抵制一个人的真实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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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消作用,出于类似原理,有些病例身上会出现某些记忆被潜意识封存而大脑无法自主调用的现象。说不定你就是这一状况哦。”简素纯在桌子上摆好咖啡。
我心里略微一惊,“可以确认一下我是不是这样吗?”
“这……心理方面的问题总是没个准的,就算是世界级大师也未必不会弄错,我们在治疗的时候只能往最可能的方向做。”
“那就是不能?”
“啊,抵消作用还是有一个特点的,一般来说,那些被封存的记忆很有可能会变样——会与你的新记忆混在一起。医学上的解释似乎是,被封存的记忆虽然放在了永久记忆区,但是它未经认证,大脑有极大概率使用到它。”
我思考了一下,想到了昨夜梦境里的最后一句“心理学”,那么那就是我的新记忆加上去之后的结果吧?那个女生要说的本不是那个才对?
“那……要怎么办?”
“你是说治疗吗?从理论上来讲,我估计你只要记起绝大部分的记忆,那么抵消作用自然就会失效。”
“是吗?”我失望的心情跟喝在嘴里的咖啡甜味恰好相反。
“你那是什么表情啊?不要以为自己没治了,我可还是有办法帮你解决的!当然,全都是付费服务,你要不要试试?”
我询问详细的治疗手段,简素纯将铜炉里的环形线香点燃,淡淡的香气立刻随着轻烟飘散在室内,她见我的眼中满是不解,颇为自得地说:“安神香,二十块一注,高档货哟。”
“为什么你会有这种道具?这看起来很像是寺庙里才有的东西。”
“不是好像,是根本就是!”
“这……你难道要靠拜佛来治我?”
“怎么可能?这只是辅助道具而已,是我自己觉得安神香在心理治疗中可以大放异彩,说不定我在出名后这会成为我的标志呢!至于你的治疗,要想起忘记的事情,当然就要多实践。请看这个,”简素纯将一只印满外文的药盒拿给我看,“进口安眠药,也是很高档的,其售价为——”
“等等,搞了半天,你不会就是要我做梦吧?”
“做什么梦,是睡眠啊!”简素纯纠正我的说法,“而且这药与市面上的安眠药不同,它只会令你进入浅睡眠。浅睡眠状态下,你的大脑保有相当可观的自主性,要是怀着目的去运转,极有可能再想起些什么。”
“这样也行?”我有心退缩了,“那我回去睡大觉是不是更加绿色、健康、无毒副作用呢?”
“你要真那么想当然也可以,但我要告诉你的是,在找回记忆这个问题上,半小时有意识的浅睡眠活动,保守估计会比你睡上三个月更有效率。”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接过了她手里的药片,就着咖啡一口吞了下去,然后在旁边的沙发上躺下。
浅睡眠的感觉很像是在课堂上困到不行了仍然隔几秒就睁次眼睛,虽然眼前一片模糊,但对外界却还保有一定程度上的感知力。
就在这样的半梦半醒间,我照着简素纯说的“怀着目的去想”,在杂乱无章地做了一通怪梦后,居然真的记起了一段“新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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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郊,面前是一望无际的青碧色稻田,远方是梯田,随着小山岳高低错落地排成几行,风中也满是穗子的香味,这让大地像是另一方洁净的天空,美感完全不输给上方那块像是无限大的蓝色琉璃。
他站在一条窄窄的走道上,手里的大画板上铺着雪白的宣纸,右手平握着毛笔,脚边是调色盘、颜料、墨水、装了各种大小毛笔的笔筒、装了半瓶清水的矿泉水瓶。
虽然面对的是春日田野之景,但画纸上呈现出来的却是冬日里的高山寒江。飞鸟仅及山腰,峰顶云雾缭绕,险峻陡峭之极;水势有平有险,有缓有急,有静有湍,自长形画纸的这边延伸至那边,仿佛一江绘尽人生百态;除却这些以外,纸上更无他物,刺骨的风像是从满目的白里呼啸而出,全图给人以无尽的萧索之感。
“你画得真好!”她不知何时已来到了他身边,轻轻地说,口气里带点不易察觉的欣喜。
“是吗?”他放下笔,饶有兴致地反问。
“嗯,老师也说你进步明显,特别是留白的手法,已经隐隐有大家气象了。”
“是吗?”
“最后那句话不是老师说的……是我说的。”她有点儿脸红地说,双目凝在画上。
“其实我现在有些后悔了。”他把几近完成的画作斜放,小心地让风把墨水吹干。
“为什么?你真的很有天分啊!”
“中国画以写意为至高境界,山水画自然是极美的,但在描绘人物的时候,表现力实在相当差劲。”
“那又怎么样?我们没有必要去画人物的吧?”她看着失落的他,安抚地说,“就像我们没有必要去画宇宙飞船。”
他失笑:“你也学会开玩笑了吗?”
“因为跟你说话说太多了呀!”意识到刚才的自己有点失态,她略为恼火地撅起小嘴。
“哈哈……对不起!其实我是想说……”他一边说一边把画纸卷起来,用一根丝带轻轻绑好。就在同时,大风搅动稻穗的声音沙沙作响。
“什么?后面的没听到耶。”
“我想说,如果我学的不是中国画就太好了,我想把你画下来,要以写实的笔法把你的身影原原本本地画下来!”
她惊愕地瞪圆了眼睛,瞳仁映着碧绿的稻田和碧蓝的天空,纯净得有如一场美梦。
画作和画板一起掉在了地上,他上前一步轻轻拥住了她,“我是说真的,为了把你画下来,我决定去学其他的画法。你能……给我这个机会吗?”
“谢谢……谢谢!”她愣了一下,然后安静地枕着他的肩,细若无声地说了两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