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我再一次轻功出宫,既然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那么京城中还有个地方,我想去看一看。
我把一壶酒倒在了墓前的土地上,黑暗中我看不见墓碑上的文字,却看见了一张打满褶子的脸。
“从今天起,这两娃儿也是我们陈家班的一员了,咳咳。”即便已经病入膏肓,陈老头还是用高亢的嗓音宣布我和阿竹加入了这个温馨的大家庭。
孙大娘、青青、瑶瑶……赵怀逸、赵凤仪、赵空忆……我指尖轻轻感触着石碑左侧密密麻麻的名字,我们都是陈老头的孩子。赵凤仪,这个名字还是陈老头起的呢,他说“无论过去你们姓甚名谁,有何过往,入了陈家班便是陈家班的孩子了。”他给了我和阿竹第二个家。
我跪在泥地里,郑重的三叩首,看着隐于黑暗的墓碑,细语诉亡灵。
“陈老,您也是个苦命人,我不明白,这世间未曾给予您关爱,为何您还有那么多的爱能赐予我们?您难道没想过报复顺帝,报复那个狗官,报复这个不公的世道吗?”
我抬头仰望天空,夜空中大片大片的黑云,我找不到启明星的方位。
“陈老,我大概是真的做错了,可如今的我已经不知道怎么收手了。报仇太累了,可不报仇,我又该做些什么呢?这已经成为支持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了。”
乍暖还寒时节,夜风一点不输给严冬时呼啸的北风,吹散了空气中的酒香,只将人与这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起塑成了冰冷的石碑。
恍惚间,不知何处传来了如泣如诉的洞箫声,竟是一首《梁祝》。墓土中飞出了一只白色的蝴蝶,幽幽的散发着荧光,它在我的指尖停顿了片刻,围绕着我慢慢的飞舞了两圈,然后向着遥远的箫声飞去。
我的思虑从身体里剥离,痴傻的跟随着蝴蝶,身边的光影越来越模糊,箫声却越来越清晰,直到蝴蝶飞到一座高墙后,消失不见了,我这才反应过来。
箫声就在墙后面,吹箫之人也在墙后面,他是谁?是阿竹吗?不,不可能,阿竹此刻不会在这里,他应该在为推翻白骏卿东奔西跑,而且阿竹的短萧也从不吹奏这般凄凉的曲子,他的曲子永远是热烈的,饱含情感。
即使理智有一万个理由和我说他不是阿竹,可我仍愿意相信,这个人就是阿竹。
我轻轻一跃已至墙内,萧声嘎然而止,我低垂着头不敢看院中人,等了许久,却只听闻箫声继续响起。
我抬头,那人背对着灯火看不见她的面貌,只可见灯火勾勒出她凹凸有致的身姿,她是一名女子。
我自嘲的笑了笑,本就是自己奢望了,又为什么要这么失望。我想离开,却惊异的发现自己好似被点了定身穴,连一根手指都不能挪动分毫。
一曲《梁祝》终了,我终于找回了挪步的力气,却只听到那女子用柔和的嗓音蛊惑着我:“姑娘在外面也该站累了,进屋坐会儿吧。”
我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脸颊,跟随着那名姑娘的影子,来到了屋内,屋内的摆设很简陋,一张炕,一套桌椅,一个柜子就是全部。
我在桌前坐稳,像个孩子一样东张西望,姑娘给我倒了一杯茶,清香的铁观音,一口就满嘴留香。
烛火中,我终于看清这名女子的样貌,她的眉目生的及浅,让人看不出年龄,皮肤白皙,像上好的宣纸,轻轻勾勒几笔,就能随意描绘出你最想见到的面容。与她轻描淡写的面貌不同,她脸上挂着淡泊的神色,恍若神诋般让人敬畏。
“姐姐真厉害,我这般的陌生人,大半夜的跳到你院子里,你都不害怕吗?”
“没有哪个刺客会穿着宫服出来行刺的。”
我狐疑的看着眼前人,那人只是轻轻的擦拭着竹萧,没有看我。
我在宫中处于多方监视的境地,自然没有能力置办夜行衣这种东西,此次出宫,我只是挑选了颜色较深的宫服,没想到此人眼光如此狠毒,一眼就看出来我的身份。
“姑娘不必惊慌,能听到我的箫声便是缘分,这些事也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感受到我警惕的目光,那女子手中的动作没有任何停顿,语气平淡的继续说着话,反倒让我想起了阿竹的样子,阿竹也是这般平淡的模样,不似凡物,只有在遇到我时,才会露出些常人皆有的喜怒哀乐之情。
“也罢,反正我明天就要离开京城了,能不能回来、什么时候回来都没有定数。”
上次与太子妃一役,也不知道到底谁赢谁输,只是个两败俱伤的结局吧。反正也不会有比目前情况更糟糕的了,又何苦处处算计呢?
我勾起唇角,今夜,就再当一次那个开朗活泼的赵笋吧。
“人生何处不相逢,我的哥哥——阿竹也会吹箫。真希望能让你们认识认识,比比到底是谁技高一筹。”
“那这箫声给出姑娘想要的答案了吗?”
那女子没有理会我的故作洒脱,我惊愕的看着这名出尘的女子,难道这真的是陈老头派来指点我的仙女?我又甩了甩头,怎么可能?
我启唇,一曲《虞美人·临江仙》悠悠流淌。
曲径幽深豁然明,恍若登仙庭。
江暖鱼肥鸦嬉戏,遥看绿水青山两不离。
衣飘带舞羽化去,奈何尘缘缚。
试问仙凡何所从?愿为一对鸬鹚一双人。
北朝二年6月,陈家班一行来到了荆州的始安县。此处山多水多,四季长春,倒是个风景优美的好地方,只可惜土语实在听不懂,当地土人也不懂汉语,我们在村子里演了几场戏,都没有得到预期的回报。
陈老头站在吊脚楼上,佝偻的身体只到孙大娘的腰部,眼窝深陷,脸色苍白,一副骨架撑起了一张皮就是他全部的身体,就算是孙大娘,也能轻易的横抱起他。即使是岭南这般温和的天气,他也裹着厚厚的棉衣,额头上冒着细密的冷汗。
“咳咳,这次就当给你们这几个臭小子休息一下,好好的玩几……咳咳”
陈老头又咳嗽起来,如今他说话仅靠气声,早已没有了往日洪亮高亢的嗓音,可我们这些孩子都站在吊脚楼下认真的倾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