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汇钱铺的老板姓张,五十三岁,肥白脸面,眉眼和气,正在指挥着店伙洒扫完毕,打开了店堂的大门。
他的手下有三个学徒,最大的年纪也不过十七,此外另有一个帐房,比他大些年纪,负责钱铺帐务。
他手里拿了一块麻布,最后将柜台抹了一遍,盯着亮晶晶的柜台一会功夫,下令道:“开张。”此时正是巳时刚过。东边一抹阳光,已经降临到通汇钱铺的廊前。
通汇钱铺乃是几十年的老字号,座落于建康府的夫子庙东侧大街上,白墙黑瓦,看起来沉静肃穆。
事实上它经营着建康府绝大多数的钱银流通,巳时开门,戍时闭门,生意稳定,老客户非常之多,尤其是那些生意遍布大江南北的老字号,更需要通汇钱铺提供的一种独一无二的业务。
时当大宋隆兴二年,交子在很多场合取代了铁钱和白银,风靡于商界,在四川、福建、浙江、湖广等地得到广泛的应用。但各地花样烦心,通行于大宋境内的纸币却没有出现。这给行商带来很大的困扰。而通汇钱铺的一项主要业务就是,应客户需求印制会子,面额、表记、均有特殊记认,这样行商可携带会子,到了经商地点再行取兑,从而免除了携带大额钱银的不便和风险。
而张掌柜这两天等待的,就是这么一张会子。这张会子是由蓝家家主蓝骞人应一位贵客请求亲自签发,而汇兑的地点就是江宁府的这家分号。
事实上,通汇钱铺经常应客户请求,开具各种各样量身定制的会子,会子一式两份,一份由客人随身收藏,而另一份作为钱铺留底之用。
客人会在申请会子之时预先告诉钱铺他要兑换的金额、时间和地点。而这些细节都会详细地记录在这两张会子之上。这种会子不能得到官方的承认,但有通汇钱铺的信誉做底,在许多大客户那里受到了极大的欢迎。此时,银钱、铜钱、铁钱并行,而官府也开始印制官方的钱引,加上各地同行的交子,会子,给长途经商的汇兑带来了不少的困惑和麻烦。是以通汇钱铺推出这项灰色地带的业务不久,不仅稳稳地站住了脚跟,其业务也更大规模地得到了光大和发扬。
官府会子指定用楮纸来印刷,而通汇钱铺却用的是羊皮。楮纸虽然坚硬,长途携带必会磨损,羊皮柔韧,只用一次便当着客户的面立刻焚毁。是以能够申请通惠钱铺会子者,证明这家商户规模已经足够之大,它时时成为客户信用的一个参考;而通汇钱铺,也在这项异地汇兑存取的过程中,得到了不菲的利润。
这当然也是蓝骞人不愿任何人入股通汇钱铺的原因。二十多年前,岳飞的冤案使得岳家军的支持者蓝府一落千丈,勉力维持。就在两年前,朝廷终于一雪岳父冤案,为了抚恤蓝家,着行在会子务将会子纸张的供应业务一举交与蓝家负责。
为官家提供特制纸张,其实更多的是一种身份地位卓然的象征,因为会子印刷所需的纸张,并没有太大的利润空间。此时会子所用楮纸,多产于四川,远远运到临安,给蓝家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但这种皇商的名头,却值得这种付出。蓝骞人考虑了很久,还是接下了这单生意。
张老板一向和气生财,为人谨慎,是以坐镇江宁的通汇宝号,已经足足二十年有余。他时常这样教训自己的徒弟,和气,善于把握下一个商机,永远是一个合格生意人的第一要素。其次,一定要谨慎。他们除了自己的会子汇兑之外,最多的还是官府的会子,钱引的汇兑业务。
这样,识别真假会子,已经是一个学徒的必备本领。店铺开得早,忙碌的时刻却要过了午时,所以趁了空闲,他带了大徒弟李三在拿着真假会子做比对。
“喏,首先看纸张,虽然假会子能够一样能用上楮纸,但楮纸上却无皇家的追踪印迹。”他拿着两张会子映着日光,果然真会子的右下角隐隐约约有个表记。
“另外,官印的印刷清晰,少有这种模糊的现象。”他拿手指摩梭那假会子,与真会子一一比对,其余各处还好,只见中间的印字较为模糊。但若不细心查看,很难发现这小小的差别。
几个徒弟聚在一起,听得聚精会神。“切莫小看这么一张小小面额的会子,若是我们出个差错,只怕一月又要白干。”
正在此时,大门首大模大样走过来一个红衣姑娘。这立刻引起了老板的好奇,因为距离商户存兑时间尚早;而且这姑娘从未见过;何况她年纪甚小,看起来不过十五岁左右。
一句话,在张老板的眼里,这姑娘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来,都不似一个要拜访钱铺的客户。但是他仍然笑容满面地招呼,仿佛对待来访的最大的客户一样亲切和善。
他时时刻刻都在寻觅着一个商机。
张老板深谙和气生财之道,只要是踏入这个门槛的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他的衣食父母。他迎了上去道:“姑娘早,可是兑钱?”待走得近了,这姑娘一身马汗和草料味道,显然是长途奔袭,还没来得及洗沐。
少女道:“舅舅,难道你不认得青青了?我母亲月前过了身,嘱咐我前来投奔。”
张老板拍了拍脑门,模模糊糊想起自己确实有个妹子,嫁到了临安城里一个做皮货的商人。这商人后来去漠北贩货被马贼抢了货物,砍了脑袋。只剩下他妹子守了田产过活,却没有听说有这么一个甥女。
“我自小身体不好,跟了师父在青城山休养。前两月母亲叫了我回来。”说起母亲,她眼角泛起了泪光。
张老板长居江宁府,临安城的亲戚日渐淡了来往,他疑惑着,已经命店伙拿出一壶茶,又奉上了几个包子。
对待陌生人,他像对待会子一样,收下来,慢慢甄别。横竖这不过是个小姑娘而已。也许是他的甥女也不定。
女孩子显然是饿得狠了,她没有客气,坐下来将包子吃了个干干净净。又慢慢地喝光了两盅茶。
张老板吩咐店伙打扫了后面院子里的一间房,青青就暂时住在了这里。洗完澡后,她神清气爽地站在小院子,四处看了几眼。
小院并不大,约莫半亩方圆,前头又起了两层楼面,供钱铺营业之用。后头是个小小的天井,水井旁边种了棵石榴树,刚刚抽出了嫩条。
她摸了摸怀里的会票,伸了个懒腰,朝向屋子里走去。
这时已经过了午时,前头钱铺熙熙攘攘,开始迎来一天最为热闹的时刻。
楚青青睡醒起来,迷糊了一会儿,走到院子里,汲了桶水,想了想,又要回屋子里找个脸盆出来。她又慢悠悠走回屋子。刚进去就被人捉住了手。这股氤氲的阴柔气愤她十分熟悉。
也十分害怕。
“会票拿到了?”
她点点头,穴道被制,她已经说不出话。
对方在她身上稍事搜寻,立刻拿了出来。又似有若无地,手掠过她的胸前。
“你长大了不少。也变乖了不少。”那人低声笑道,“如果这次顺利的话,我自然会解了你的毒。还有,你待在这里做什么,如果张老板是你舅舅的话,你说,我明日过来,该对他老人家行什么礼节?”
这人说完了话,一闪而没。
楚青青坐在床上,眼泪一点点落下来。她一直坐到了晚上。等到张老板过来叫她一起用饭的时刻,她才慢慢地站起了身。
如果可以,她一定要杀死方才那个人。
即使不可以,她也一定要杀死方才那个人。
这件事她很早以前已经决定。
大家在厢房那里摆好了桌子。中午他们根本没空一起吃饭,只是轮换着填饱肚子而已。所以到了晚上,桌子上摆了较为精致的几盘菜肴。所有人也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
“钱银已经存好,今天是小刘他们三个人守夜。”一个徒弟恭恭敬敬说道。
“票据已经点好,张老先生已经过了目,锁进了柜子里。”另一个圆脸的小徒弟,肤色微黑,赶紧报了一句。
于是剩下的两个也把自己的当日工作的收尾汇报了一遍。张老板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做咱们这种钱银生意,要时刻小心,随意一个疏漏,就能造成――”
一个小徒弟接口道:“莫大的损失。”
他们尊重带自己入门的师傅,但是也觉得,最近几天,师傅似乎变得越发唠叨了起来。老人家唠叨势不可免,但最近几天,确乎有些反常。
果然他思忖了片刻,道:“叫小王那班人也过来守夜,这几天加点人手。”一个小徒弟应声出去。
等了片刻,小徒弟回来禀告了后,他眉头才舒展开来,说道:“开饭,开饭,大家劳累了一天,也辛苦了。”
席间他又询问了楚青青许多临安城的旧事,舅甥两个相谈正欢时,前门响起了拍门的声音。
“砰-砰-砰-”
张老板立刻站起身来。
守夜的小刘带牵回来了一匹马,后面跟着一个人,正是他们的老板蓝骞人。
“对方来了没有?”
“还没有。”
蓝骞人似乎长舒了一口气,直接朝东边的厢房走了过去。
“公子,这里暂住了我的甥女。”
他虽然极度疲累,但还是及时停住了脚。转身看了张老板。
“你什么时候又有了一个甥女?”他的表情可气又好笑。
“青青,过来见过公子。”等他一转身,忽然发现青青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师傅,方才青青姑娘回到了厢房,然后,然后――”
“然后我们眼前一花,这小姑娘就没影啦。“另个小徒弟接口道。
“如果消息可靠的话,”蓝骞人缓缓道,“这个小姑娘,就拿着我们另一份会子。”
“她?”张老板不信道,“就算她拿了三千张出来,属下也不敢轻易给她汇兑。”
“通汇钱铺的规矩是,见到这种票据,只要不是作伪,就要兑出现银,”蓝骞人道,“除非置钱铺声誉于不顾。”
“事情总得灵活处理,”张老板斟酌着道,“同不可信的客户,一向也不用讲什么信誉。”
蓝骞人赞赏地一笑道:“我爹虽然一向糊涂,但用人上面可一点也不。现银都准备好了?”
张老板点点头。
蓝骞人道:“我去会会这小丫头。”一句话说完,他已经飘身上房,纵身朝方才红衣一闪而没的方向,追了下去。
这小丫头身法轻灵,在房顶上飞奔,灵巧得好似一只猫。
而他一向自负自己的轻功。即使清风楼的主人,见到他的轻功,也会发出由衷的赞美。他快得好似一抹轻烟。
他并不着急,只在远处跟着。而前面飞奔的那个人,对后面的这个人似乎没有察觉,她一直朝西而行,觉不出有人跟随,缓缓地放慢了速度。终于,她到了一座寺庙,在房顶上倾听了一会儿,翻身跳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