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为笃定的便是这张会票的签出地的掌柜蓝骞人。他是临安城内蓝家产业的家主。蓝家在三年前乃是大宋首屈一指的行商之家,大到临安城内最有名的酒家,小到一家绸缎布庄,都有其股份在内。
这几年清风楼乃是后起之秀,不知不觉给蓝家的产业带来了不小的冲击。比如,四天前,当城内的听风楼招募新东家入份子时,蓝骞人早已提前几天拜会了听风楼的老东家林紫海,不想到了最后却得知林紫海改变主意,选择别人的消息。
毕竟是多年的老交情,林紫海亲自登了蓝府大门道歉。他这才知道江湖不知何时崛起的清风楼,不知不觉间已经介入并控制了临安城的许多产业。比如听风楼,比如文绣坊,比如通汇钱铺。
听风楼在临安城并非最大,其成名乃是靠的它的卓尔不群的格调与定位。酒楼座落于清河坊内的一幢私宅。私宅前身为一个犯了事情的宗室所有,败家时三文不值两文地转卖到了林家的手里。经过几年经营,竟然一跃成为临安官宦人士经常光顾的一处酒楼。听风楼的好处在于它的私密性。只凭预约接待客人,每个预约的客人都有自己的私密空间。
这家的酒菜也很地道,不知主人从何处请来的大厨,要南菜也有,要北食也有。各色菜品,其口味已经盖过了宫内御厨。传说中宫里受宠的李娘子要尝这一口,硬拗着官家来了一回。一个月后不知怎地消息不胫而走,给这听风楼带来了一丝神秘高贵的色彩和千百个排队等待的客人。
可以这么说,京城凡是有头有面的人士,都必然以自己曾经来过,或者多次来过听风楼为荣,以从未来过,及从未被邀请来过为耻。这间酒楼从来不需要日夜营业,更不需要门面装点,它的神秘就是最好的装裱。
当蓝骞人认为凭借蓝家的实力,他能毫无疑问地拿下这间酒楼一半的股份时,林紫海特来相告,另外有一买主已经大手笔买下了七成的股份。而为了两家世代的交情,林紫海愿意出让手中三成中的两成。
蓝骞人当然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他也要会一会这个最大的股东。对方的大手笔和同听风楼一样的神秘感已经无可避免地挑起了他的好奇心。
再有就是文绣坊的事情。文绣坊位于崇文坊内的一条安静的小街,这条小街朝西走出去就是宫墙西边的御道。多有宫内太监宫女出了小西门,受命来这里采买绣样的。除此之外,这家绣坊正位于一众文官聚集之所,多有官家娘子出来采买绣活的,生意不大,但难得的是好口碑,虽然小小一张门面,从大宋南渡之后至今,也不知不觉间立住了脚。
如果不是他手下的锦绣坊老板无意间提起,蓝骞人也不会特别留意这家绣坊。当锦绣坊的蓝素仁告诉他,就在锦绣坊的对面,文绣坊租了两层楼的店面,正在甄选绣娘时,他才意识到锦绣坊不知何时,竟然多了一个足可匹敌的对手。
文绣坊的老板乃是一个寡居的女子,南渡时丈夫被金人所杀,带了独生女儿文清,只靠着这间绣坊过活。从对方那里当然打探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虽然一切来得不怎么明显,但他明显地感觉到蓝家的生意正在一点点地,受着威胁。
最令他关注的是通汇钱铺。通汇钱铺乃是蓝家祖上留下的生意,从大宋建立之初,蓝家的生意慢慢拓展开始,通汇钱铺就开始一处一处地开办了起来。通汇钱铺乃是蓝家生意钱银周转的枢纽,也是蓝家庞大商业的脉络所不可或缺。他从来不允许任何人入股,几十年来一直是蓝家独力经营。但从去年开始,已经有不下三家的人来试探着入股,却都被他客客气气地挡了回去。
第一次是清风楼,清风楼的代表是个清秀的少年人,言谈举止斯文客气。当他客气而冷淡地拒绝清风楼入股通汇钱铺,共谋发展,并且提出能打通金国和蒙古区域的关节时,他毫不犹豫的拒绝并没有带给对方太大的触动。
那位名叫秋无霜的年轻人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后起身客客气气地告辞,临出门上马时诚挚地要求对方认真考虑他们的建议,并且表达了再度访问的诚意。孰知半年过去,他们也没有再来。而蓝骞人一向是个忙碌的人,不知不觉之间已将这个提议抛之脑后。
第二次竟然是西夏静州府的李氏家主李延夏。来人本是他在西夏周转货物的一个合作伙伴,于清风楼来人后的第二年夏季登门拜访。对方人如其名,行事做派便如炎夏一场急雨一般,他上来就要求蓝骞人给他通惠钱铺在西夏和金国的经营权,他能保证将盈利的70%上缴蓝家。当蓝骞人客气地表示要深思熟虑一下时,他茫然地站在那里,被大宋生意人的外交辞令给弄迷糊了。
第三次的拒绝却是最棘手的一次。因为这个提出的人正是宫中的李妍。她表示宫中镇日寂寞,因那日与官家一起探访了听风楼,觉得无聊之极,尝试学着做做生意也许是不错的选择。只是她上来就要求入股通汇钱铺,令他大感头痛。
他正在筹措着拒绝的理由,现在还没有好的办法。下属已将通惠钱铺会票在清风楼比武后丢失的事情告诉了他。
清风镖局是这几年的后起之秀,三年前生意做到汴梁,之前从无丢镖的记录。是以他信心满满,给出最高的价钱,却想不到出了这样的乌龙。
万俟松竟然拿这张汇票与人赌战,他不知道清风镖局的原则去了哪里。但是现在生气也是无用。天气已经开春,两淮义军粮草罄尽,正在等待这笔救命的银子。
自从二十多年前朝廷探知了蓝家一直在暗暗支持岳家军时,蓝家遭遇了自经商以来最大的危机。它主动上缴许多产业,并收缩自己的业务。直到二十年过去,才步步为营地逐步扩大了自己的领域。
作为蓝家的现任家主,他不允许蓝家倒下去。倒下去的话,两淮的义军根本没有任何财力可以支持。何况他身上还有许许多多仰仗的人。让蓝家产业继续运转壮大,是他无可推卸的责任。
他忽然想起自己的表弟卫千冰。卫家南渡前也是大户人家,要不然自己的姑母也不会嫁了过去。但是姑丈此人,不善经营,只爱琴棋等风雅之物,将南渡携带银两尽数置办了地产,从绍兴到临安不下三千亩之数,只道仗了这些田产,定可高枕无忧。谁知南北风物有差,田产也无不同。更兼有心人作梗,第一年收成不好,又被权势人家威逼,三文不值两文地典出不少田地。
到了卫千冰,除了几处大宅,再没有任何余财可言。卫千冰此人,十足沿袭了姑丈的疏懒个性,每日在酒肆歌楼流连,虽在他这里挂着闲职,三天里倒有两天不见踪影。
他恨不得揪过来痛打一顿,但想起姑母过世前殷殷眼神,由不得又退让了一步。他现在正在为李妍的请求焦躁不已的时候,偏偏又传来了汇票丢失的消息。这笔银钱的走向本身十分隐秘,因为倘若一旦为人得知他蓝家仍然在明里暗里支持义军,定然讨不到好果子吃。
焦躁不已间他紧紧握着手里一只粉彩盖碗,发狠道:“表少爷去了哪里?”
“卫少爷朋友过身,正在城南给朋友办事。”
“什么朋友?”
“就是那个玉扇儿呗。”
蓝骞人一怒而起:“传话,让他马上来见我。”管家蓝素秦应了声出门传唤。
虽然是初春,江南也是乍暖还寒的天气。这种天气要了玉扇儿的命。她有严重的风湿,在多年的江湖飘摇里,这种症状无疑更为加重了。
她小时体弱怯冷,长大后又不事保养。尤其是在归雁楼那一段生涯,她曾经为了跳好一只舞曲,在寒冷的冬夜,凿开冰湖,在上面起舞。那时她还年轻,做这么多很多时候是为了赌气,为了博得她仰慕的那个男人的赞赏的眼神。
舞蹈确实是成功的,但她的追求从来没有成功过,在追随许多年之后,她与涵风的最后一次相遇和别离,都在扬州城外的荒野,彼时大雪簌簌。那晚她忽然醒悟,涵风公子对于她的生活来说,其实最多不过是那天晚上楼头的偶然伫立,强求得来的兜兜转转,起承转合都没有用,她从来走不到他的世界。对于她自己的世界,涵风的好奇心早在那个晚上已经消耗罄尽。
想通了这点之后,暮然回首,柳盈盈发现卫千冰的等待变得难能可贵了起来。她觉得她有多努力地追求,他就有多大的伤心失望,但卫千冰不同,他从来也没有放弃。
像她所料的那样,她的家族早已对外宣布她的死讯,当她想回家时,归家路上荒草萋萋,寸步难行。
在临安城一个小小的旅店里住了半个月之后,奶嬷嬷终于来传信,她的娘亲正在城外的灵隐寺里小住,娘亲每年为她已经死掉的女儿持斋一个月。
当娘亲在深夜里等到她来时,她发现即使在烛光下面,娘亲的两鬓早已苍白,不再是几年前的年轻模样。整个家族仍然不会接受她。因为,柳家世代清流,自己的父亲视名誉重过性命。
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她的娘亲,因为,三个月后,从卫千冰那里听说,柳夫人在冬季的一场伤寒里过了身。
最后她终于向命运屈服,常住在卫家的城南的院落。白天里少有人来,晚上更加寂静。卫千冰从一开始,就是小心翼翼地对她好,好到她觉得自己不配承受。比如说,特意为她栽种的锦葵,特意为她打造的秋千。倘若是许多年前,她还是那个养于深闺的少女,她一定觉得自己非常幸福,只是现在好像一切都变了样。
在江湖漂泊时她时时刻刻绷紧了一根弦,安稳下来时却突然爆发了。病来得很慢,但却一点点侵入她的皮肤,肌理,骨骼,直至心脏。风湿在三年内袭击了她几次。最终配合那年春天的时疫,一举将她击倒。
她对卫千冰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倘若一切能够重来,该有多好。
当蓝骞人派出的家丁风驰电掣地赶到城南的卫家大院时,柳盈盈已经下了葬。而卫千冰收拾得清清爽爽正要出门。当他听说对方的来意之后,踌躇了一会儿道:“我正要去找理安寺的不戒禅师下棋。”他忘了他和不嗔禅师约的时间,早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卫千冰犹豫了一会儿,骑了马朝城里奔了过去。天气晴和,临安正是初春天气。城外游人如织,三三两两的少女,著了淡粉轻红衫子,娇笑低语而过。
自从柳盈盈病势沉重以来,他几乎已经有整整一个月没有出门,他总觉得天气仍然是冬天,也仍然应该时有落雪,而不应该是这种嫩柳染黄,江波初绿的天气。
春天总是相似的,而人与人的春天却又多么不同。他深爱的人儿,也曾衬了这么好的天气,和她的闺中女友,一起乘了车到郊外踏青。而他也曾是是那个踯躅踌躇的青衫少年。
他忽然感觉人生的春天已经过去了。所以当他快马加鞭,到了蓝府的第三进院落的大厅里,看到蓝骞人时,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给我一点事情做。”
蓝骞人仿佛看到一个死去的人和一个正在努力活的人,同时在卫千冰这具躯壳上挣扎。他思考良久,道:“我如今要去南京。蓝府诸般事务暂由你料理罢。记住,两千两以上的生意,一定要快马报我。”
他此刻已经收拾好了行囊,而他的马匹已经等候在门首。“我不希望出任何意外,这次,你就向我证明,你终于能够成功地改变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