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过后,粲然生辉的骄阳终于盘旋在碧蓝的天幕。
未曾消融的冬雪,亦被这样的浓烈化成了晶莹冷冽的冰水。
酒泉,似乎也更寒冷了一些。
阴霾顿去的清晨,子兮清闲地看了一日的典籍,翁凡掐准时间前来与之共进晚膳。似觉今日的小妮子,神色有异,竟也没有在同往日那般出言打趣。
纵然自诩自己格外小心谨慎而又不着痕迹,向来明锐的子兮还是看出了些端倪。
“翁老兄,有话但问,你我之间,何时要这般小心翼翼了?”
“昨夜......”翁凡两字吐出,再无后话。
子兮一笑,“翁老兄果然还是手眼通天,这么大的雨,却还是将我这里发生的一切摸的这般深透。只不过这次,倒还耐得住性子,没有一大清早的跑来‘解惑’。”
翁凡抚鼻也是嘿嘿一笑,丝毫不觉尴尬,只道:“为兄这不是关心你嘛。”
“昨夜,有个嬴国商贾前来。”子兮给了他一个无比意味深长的答案,便屈膝坐在案前。
“那你可知,他的真实身份?”
子兮抬眸,莞尔道:“翁老兄此番前来,不正是要告诉兮,他到底是何人吗?”
看着她狐狸一样狡黠而又天真的笑容,翁凡当真觉得这个小妮子,聪慧的可怕。
自叹弗如的感慨片刻,他道,“此人,便是你一直以来念念不忘的——嬴国公子离。”
虽然已经由此揣度,但得到翁凡的证实,子兮还是有些微惊。
继而又想到翁凡方才咬字极重的“念念不忘”那四字,俏脸飞霞轻染,啐道:“翁老兄说话越来越没了遮拦,我如何对他念念不忘了。”
这样小女儿家才会流露出的那种被人揭短之后急切辩白的神情,让翁凡多少有些吃味。不由暗自揣测这个嬴国公子离到底是何方高人,竟能让小妮子另眼相看,甚至在一见之后,让小妮子流露出这样难得的神色和情绪。然而,眨眼间,他便释怀,只要能看着小妮子好,便是了。虽然他一向对她如珠似宝,呵护备至,却也不至于又甚非分之想。因为他知道,世上能驾驭得了这样一个女子的人,如凤毛麟角。所以,短暂的吃味之后,他的心反而松快了下来。万丈尘寰,两人竟然果真相遇,又如此投契,他心里更多的,实则是宽慰。
她,本不该因为有着满腹经纬之才,而孤独终老。
更多时候,他宁肯忽略她乃法家名士的身份,而更愿将她视为一个有血有肉、也会有爱恨的平凡女子。
于是下一刻,翁凡便露出妖孽般杀伤力惊人的招牌微笑,慵懒一问:“如何?快说说,五国密探、斥候,都将此人传的神乎其神,但能见到他真面目的,却只你一人。他是否果如传闻那般,因为长得太过阴鸷,所以才总是以铁面遮掩?又为何肯为你,取下那副冷冰冰的铁面具,以本色相交?”
子兮扑哧一笑,没想到这个翁凡竟如此关切一个男人的容貌。
但一想到那张原本总是刚毅的俊颜上如海深澈的星眸,竟在离去前如此动容的样子,双颊更是滚烫。
恨恨地起身,剜了犹自窃笑不已的翁凡,子兮樱唇间蹦出两字,“妖孽——”
第一次看到子兮神情一转之后便这样挫败的铩羽而归,翁凡欢欣之情溢于言表,含笑看着子兮进了内室,再出来时,容颜恢复如初,只是手中却多了一件事物。
“我明日便要赶回凨国,这块玉玦,是他临别所赠,你前去兴阳,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势必艰难。若遇不可解之困局,可凭此物前去,求他援手。”
翁凡笑意顿失,伸手接过细细端详掌中仍有些温热气息的圆形中空暖玉,面露惊奇。
子兮观翁凡表情,以往再名贵的玉器,也不会让他多看两眼,然此刻的他,却似乎对此玉有些真正的爱重,便低低一笑:“如何?难道这玉有什么门道不成?”
翁凡抬眸,看着子兮,惊色尽去,面色恢复了平静,道:“你虽识得名工巧匠的手艺,但对金银玉器却不甚了解。这玉,乃是产自嬴国蓝田塬,故而名曰蓝田玉。其玉质通透无比,算得上玉中极品。但这并非最奇!蓝田玉最奇特的,便是它会随着节气的变化而改变其本身的温度——冬日触手生温,夏日清凉入脾。是以,但凡中原五国的商贾,无不对此玉趋之若鹜,不惜千金以求。这样价值连城之物,他倒也舍得送你。”
子兮但笑不语,或许身为法家士子,他们往往不在意财货之物的高低贵贱,所以即便听得翁凡此番短短解说,也不并未表现出过多奇趣。
而天下大商、翁大东家不由痛心疾首的翻翻眼,看着对面女子不甚在意的模样,无奈一叹,“在你们这些以天下一统为己任的人眼里,这些玉器不过身外之物可有可无,自然不会在意它的价值。但是对我们商贾而言,这种玉惟嬴国宗室显贵方可佩戴,且并不流通与别国,所以,乃可遇不可求之物。”
说到此处,心里更是喜不自胜。
这小妮子,又在无形之中为他指引了一条生财之道。
若能在嬴国扎稳根基,得到发掘蓝田塬暖玉的权力,自己在将其在五国高价卖出,这绝对是可为翁氏商社牟取暴利的最好最快的方式!
子兮看他流露出商人特有的算计神色,恍然大悟之后,不由摇头叹息。
“不过......你把它给我,若是被他知晓,岂非寒心?”窃喜过后,头脑发热的翁凡也逐渐冷静了下来。
“为何会寒心?”子兮不解其意。
“天也——”仰首拍额,翁凡彻底被子兮打败。
“你脑中除了富国强兵的法家学问,到底还有何物?男女之间,玉乃定情之物,你难道不知?”
“定情”?子兮细想过后觉得他不太可能会兴起这样的念头。两人纵然投缘,有惺惺相惜之感,然则君子之交,赠其信物以为日后凭证,似乎也是无可厚非。
于是笑道:“翁老兄多虑了,这东西是他随身信物,是怕日后我遇到难处,所以才赠与我。男女初次相见便定情,未尝闻也。”
翁凡也不争辩,只一句话,“那么,你倒可以好好儿的读读《诗经》了。”
《诗经》里,几多男女初次相见便互赠信物,定下盟约。子兮也并非不知,只是觉得《诗经》
终归有些夸夸其词了些。这世间,因为一眼便定情相许者,有几人能举案齐眉,相携终老?否则,又何来‘氓之蚩蚩’呢?
子兮都不信,更何况是他。
于是,忽略杂乱情绪,子兮问翁凡对日后的盘算和举措,直说到月上中天,翁凡才意犹未尽般离去。
次日鸡啼,从榻上起身的子兮伸了伸懒腰,洗漱一番之后,翁凡已在叫门了。
用罢早膳,子兮便在翁凡千篇一律的唠叨声中起身收拾自己的行装。
翁凡沉着的神色也松缓了下来,托腮看着那道瘦弱的身影麻利儿的忙碌着,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只是酸酸地道:“看你这样子,怕是巴不得赶快离开为兄才好。”
子兮拾掇妥当后,才丢给他一个清美至极的笑容,背起行囊,打趣般学着游侠的惯用言语,拱手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就此别过,后会有期。”倒真有几分像是漂泊浪荡的女侠,豪气爽直、不拘洒脱的样子。
其实,她骨子里倒是和游侠们有一处地方极为相似,便是从不会因为分、聚而有丝毫伤感。即便心里有,却绝对不会表现出来。都说游侠命如浮萍,今日不知明日将在何处安身,所以才这般寡情、淡漠。然而小妮子,却绝对不是随风摇摆不定的浮萍!她若想单纯的过一生,那个强大的国家绝对是她最好的庇护之所;那个令六国庙堂威风丧胆的沙场老将,绝对能给她最坚实的保护。然而,她不愿这样平凡安稳的虚度自己的人生。有人说她似天边云朵,诡谲多变,无形无状;还有人说她是不受牵绊的轻风,看得见却摸不透。
他虽与她相交,却始终在这两则评论前徘徊。似乎觉得都对,又似乎觉得都不对。
看到过她娇俏莞尔,畏惧过她肃然犀利,敬重过她坚韧顽强,心疼过她不知眠休。
却,始终不算懂得。
“兮儿,其实……你为何要这么辛苦?”心底蓦地一疼,他起身,欲接过她身后的行装,却被她轻轻一闪,灵巧避开。
“老兄,我可不愿看你这么大把年纪了还哭鼻子!走啦走啦,莫要送我。”挥挥手,留在立在原地的翁凡,她足下生风的出了门。
这小妮子,临走,还不忘揶揄自己。
翁凡明明想笑着回一句,却顿觉鼻翼生涩,似乎当真要印证小妮子的预言。
只有目光宠溺地看着她的背影,任由她孑然离去。
他不知道,子兮其实比任何人都恐惧离别。对自己的父亲是,对自己的师尊是,对自己的师兄弟们是,对翁凡是,还有,对他……也是。
那些故作不在意的利落和轻快,那掩藏在骨子里不能露出半点不舍情绪的没心没肺,只是做给,那些关心她的人看的。
牵过乌雅,她仰头看着翁氏古寓四个流光溢彩的大字,深深呼出一口气,离开了这个让她恐将毕生难忘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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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酒泉,上了官道,子兮策马狂奔了数日。终于在锦国边境上,看到了一个破败的茶棚。
之所以说是破败,因为除了四角各立一根朽柱之外,便是顶上覆着一层薄薄的茅草。然而,边境终归荒僻,能看见这样一间茶棚,已属不易。子兮‘吁’一声,下了马,牵着乌雅走了过去。此间主人想必极会营生,看着今日天气清爽,索性摆了几张木案在外面,倒也不必都拥堵在草棚之下。
外面桌子四周的过往路人挤得满满当当,招呼了店家的伙计过来,安顿好了乌雅,唯剩下棚下还有一张木案,只独独坐着一人。
即使坐在这般破落的茶棚里,却依旧气宇高华,如坐云端。案上放着那把尾部被烧焦的古琴,以及一把乌黑的木剑。依然是丰姿俊秀,世间无人能出其左右;举止间,是滴水不漏的温吞圆润,又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神圣。
即使同时被已经有些灼热的阳光笼罩,但那种斑驳的颜色,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他得天独厚的俊颜,只凭空更添了几分光彩。
看着伙计招呼着外面那些吆喝声不断的客人,子兮目色一凝,“巨子……”
那人似未察觉,没有理会子兮的轻唤,却抬手,修长指尖便触碰了琴弦。
“叮——”悦耳之音顿时泠泠作响,压下了不少周围的喧闹。
紫眸一瞥,似与子兮只是陌路之人。
子兮兀自奇怪,他今日举止竟如此怪异。明明瞧见她,却佯装不识。
于是,心下也提高了几分警惕,不动声色的坐在辰逸对面。
一时疲乏,又兼之已到锦国边境,所以自然有些松怠,却不想或许就是这一时的疏漏,恐将活生生钻入了旁人的圈套。
对坐中二人,一人眼观四路,一人耳听八方。
却并无发觉半分异常。
至少,在伙计端上一碗热腾腾的素面时,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然而,子兮正要伸手接过之时,盛着素面的陶制大碗瞬间落在地面,七零八落的破碎之声传递着一种讯息,平静的假象终于被打破。立于灶前的店主,没再理会笼屉里热气腾腾的吃食,从面案中抽出一把大刀;低头哈腰的伙计神色顿时变得杀气凛凛;那些闹闹腾腾的食客,从桌下抽出早已备好的长剑。竟在同一时刻,从四面八方齐齐向她冲杀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