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很快的到了。
我和费舲舟相见的次数仍然不多,偶尔打电话约在憩云居吃顿饭聊聊天,大部分的时间我仍然待在家中。没事做的时候,我开始不停的写字,有时候,我写“萧萧几叶风兼雨,离人偏识长更苦”,有时候,我写“窗前桃蕊娇如倦,东风泪洗胭脂面。”……无一例外,写出的离情别绪,却写不出心内的寂寞。
这天早上很早便醒了,看看表才不过凌晨五点。窗外却已映出白莹莹的光线,我疑心自己看错了表,再看看确实才五点而已,可是怎么能够这么亮呢。我下床来到窗边掀开窗帘一看,才发现昨夜竟是下了好大一场雪,即使现在,天上仍是搓绵扯絮一般飘落着绵延的雪片。我兴奋极了,自从来到这里,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呢。我打开窗户伸出手去,接到了几片莹润的雪花,小小的六边形入掌即化,留下一滴冰冷的水滴,渗彻骨髓。
我返回床边在床头柜上拿起手机,过了好一会儿才接通,电话那头传来他略带朦胧的声音:“墨涵?”
“费舲舟,外面下雪啦!好大的雪呢!”我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只想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下雪了?真是小孩子,每年冬天雪都会下的,也值得这么高兴?”他的声音里带着些许好笑,仿佛我真的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我蓦地黯然了,对啊,下雪对我来说是乐事,可是对别人未必是啊。我闷闷不乐地挂断了电话,里面还不断地传出“墨涵,墨涵”的叫声,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我却忽然觉得跟他无话可说了。
我重新躺回到床上去,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下雪了,下雪了。我喃喃自语着,沐泽,我这里下雪了呢,此刻的你,该是怎样的呢?你那里的冬天也来了吧,你还会记得我们一起赏雪煮酒的日子么?汪府后花园中的那株老梅树,几时才能映雪傲放呢。该死的费舲舟,你该知道我的啊,你该知道在若溪的心里,看到下雪该有多么欢喜,你怎么能够这样敷衍我呢。
思绪漫无边际的飘散起来,我再次站在窗前望着从天而降的大雪,但是好像那雪全都下到了心里,冰冷,潮湿,和挥不去的伤痛,总要归于无形,归于消散。
随便翻出了一件大衣,我简单梳洗了一下便出了门。天还没有亮,飞舞着漫天大雪的街道上只有我一个人踯躅独行的身影,路边的街灯将我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地上,抬头望去,舞着的雪花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了。出门时为着怕惊动家人,我悄悄的出来,却忘记了帽子和手套,此刻,我早已被冻透了,却又仿佛没有知觉一般,只知道不停地向前走。头发已被雪水淋湿了,顺着发梢往下滴着水。地上的积雪已经很厚,踩上去松软而惬意,空气却是冰凉而稀薄的,刻骨的风吹过脸颊,而我,好像已经感觉不到一样。
不知走了有多久,听到身后车的声音,紧接着是他熟悉的声音,“墨涵,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
看到他本应该很高兴,围炉赏雪都该是有伴儿的事儿,可是此时看见他,想起他方才电话里说的话,我不禁恼了他:“你来干嘛?”,说完转身就走。
他追上来拉住我,“墨涵,别生气了,好不好?”寒冷的雪夜里,他带着的温暖的气息,居然让我觉得发抖。那一瞬间,所有的冷都集中了一样,我开始不停的发抖。
“傻墨涵,你走了多久了?”他心痛的。
我别过头去没有说话,他轻轻握住我的手,“你瞧,手都冰冷的了。”然后又从身后取出一条围巾绕在我的脖子上,“这么冷的天,你怎么穿这么少呢?我们回车里去好不好?”
听了他这几句话,我忽然忍不住掉下泪来。心里的委屈一涌而出,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傻么?是呵,是我傻,以为在这个世界寻到了知己,以为他一定能够懂我,懂我的委屈和寂寞,懂我的悲凉和无助,可是,他真的懂吗?
见我落泪,他似乎有些内疚,“都怪我,刚才不该在电话里跟你开玩笑。你能原谅我吗?”
我倔强的摇摇头。他笑了,似乎知道我会是这个答案一般,然后,他轻轻地拥我入怀,“墨涵,你必须要原谅我。”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小傻瓜。”
我惊诧之中顾不得生气不生气了,抬头望着他,不能相信刚才那句话是从他口中说出。心中慌乱得如同小鹿在乱撞一般,说话都有些不能自己了,“费舲舟,你,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爱你,楚默涵,我爱你。这回,你可听得清楚了?”他的眸子清亮如点漆,一字一顿地说出了上面的话。雪花已经将他的头发、眉毛覆盖上了一层软软的白色,说话的时候,睫毛上的冰晶居然也在闪光,耀得我的眼睛要失明了一般。
听了他的话,我浑身好像松懈了一样,几乎腿软到不能走路。他说什么?他说他爱我?怎么可以呢?他是我的小费叔叔呢。
小费叔叔?汪若溪,你又何曾把他真的看做是你的叔叔呢。
这个男人,儒雅,幽默,温存,安全,呵,他说他爱我。
你的沐泽呢?你不是刚刚在房里的时候还在想念沐泽吗?若是此时在清初,顺承郡王的府邸怕是又堆满了那样难看又可爱的雪人了吧?
可是,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或者,永远也不可能回去了呢?这是个值得珍惜的男人,何况我们那么合拍谈得来,不是么?
汪若溪,你跟沐泽是有了婚约的呢,怎么可以这样放纵自己。如若有一天你还能回到沐泽身边,你当如何面对一切呢?
心里的两个小人一正一反,不停地在斗争着,吵得我一刻不得安宁。
我拼命的摇着头,似乎都要把自己摇散架了一样,冰冷的雪水甩了自己一脸。
我的样子一定吓到了他,他两只手捧住我的脸,“墨涵,你怎么了?是不是我说得太急吓到你了?”他的样子真的很着急,我忍不住恍然笑了起来,费舲舟,我真的有这么重要?我说过不要对我太好,不要太宠我,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要怎么办呢?真奇怪,漫天的风雪中,听到他的表白,我居然还能如此镇静地站在那里分析始末,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费舲舟,别害怕,我并没有疯,也没有被你吓到。我只是没有想到你会这样说,你会在这里说。”
“或者,我表白的时机不是那么合适。”他有些思索地,“可是墨涵,机会稍纵即逝,如果今天不说,我不知道下一次的机会又要等待多久。”
“可是,你了解我多少呢?”我苦笑道,“你眼中看到的楚默涵,未必就是你心里想象的那个楚默涵,你明白吗?”
“不,可是,我愿意用自己的真心去试一试。”费舲舟呵,你怎么可以跟我一样倔强呢,这样的苦楚,即使是来到这里已有时日,我还依然不能完全忘却呢。再加上一个你,若是伤了你,我的罪孽便更重了。
我定了定神,心中在斟酌要不要告诉他。我很确定他是我可以信任的人,我有把握即使我告诉了他一切他也不会就此放手的,可是,如果,如果一旦一语成谶,将来有一天我像来到这里一样忽然消失了的话,他又要怎么办?我不想再次重蹈覆辙。“舲舟,”我幽幽地开口,“有很多事是你不知道的,可是,我不晓得应该怎么跟你谈起。”
“我可以等。”他斩钉截铁的回答,“墨涵,还记得我们的第一个约定吗?”
“第一个约定?”我有些愕然,“哦,对了,那个蓝色的信封?”我想起来了,那个挟裹着遥远的普罗旺斯气息的蓝色信封,那个整整一周等待着的约定。“可是,这一次也许不会与那一次相同呢?”
“全部交给我,让我来处理,嗯?”他再次拥紧了我,“墨涵,相比起你来我已经不年轻了,我不愿意放走任何一个机会,你,是我确定想要相守的人。我可以等你,等你长大,等你爱我。”
“舲舟……”我艰难的开口,“有些事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简单,我,我,我……”
“墨涵,不要赶我走好吗?不管你的理由是什么,不要赶我走。”这个一向自信的男人,居然用着这样柔软的祈求的口吻跟我说话,这简直不是我认识的费舲舟了。那个飞扬洒脱的费舲舟,居然在对着我的时候这么,这么……
天渐渐的亮了,天色却仍是灰暗的。远远望去,整整一条街都被裹在漫天的风雪中,街上几乎没有人,茫茫天地间只有静静无声落下的雪花,将我们的谈话一层又一层地覆盖殆尽。
我叹口气,然后轻轻投入到他的怀抱中,虽是风雪中,却仍然觉得那样温暖。算了,就是这样吧,十八年来我都不曾放纵过自己,这一次,沐泽,原谅我吧。我想要在这个陌生的时代中寻找一个温暖的怀抱,这样,算不算是不可恕的罪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