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夜，郡府客厅内
西门豹独自坐在客厅内品茶，悠然自得。韩章气冲冲地走进来，见此情景，略微控制了一下情绪道：“大人尚未歇息否？”
西门豹：“吾在此等汝多时矣！来，快坐下喝杯茶。”说着推过一杯沏好的浓茶。
韩章：“大人何知在下今夜必来？”
西门豹微笑道：“汝不来，就不是韩章了。”
韩章：“大人可知吾为何事而来？”
西门豹毫不在意地道：“自然是为城内告示而来。”
韩章：“城中告示可是大人拟定的？”
西门豹：“是吾亲手拟定。”
韩章：“为何事前不向在下及府吏透露一二？”
西门豹：“若与汝商量，一恐动摇吾之决心，二恐累汝遭人唾骂。”
韩章：“如此说来，大人早已料到此告示不得人心尔。”
西门豹：“自然早已料及。”
韩章：“大人既然早知此事不得民心，为何逆民意而动？”说到这里，韩章已实在按捺不住，把到邲郡以来憋了月余的怨气全部发泄了出来，道：“大人此次来邲，与往日大相径庭，在下实在难以理解。邲郡之民久经洪涝之患，望大人如大旱之望云霓。然而大人一到邲城，对百姓不见、不闻、不问，与富豪士绅亲密无间。如今又推出三大工程，每户缴纳赋税两、三千钱，还须服工役两年，如此重负，民何以堪？不要说穷苦百姓，就是中等家庭亦难以承受。大人难道眼睁睁要逼邲郡之民逃奔他乡乎？眼下邲民怨气汹汹，若激起民变，何以处之？”
西门豹道：“吾与汝共同出生入死，浴血奋战于中山，饱经风霜于漳河两岸，遭谗遇陷于邺郡。五六年来，如影随形，从未分离过。吾深知汝乃忠义之士，故托为心腹，形虽上下级，情实兄弟也。贤弟难道不知愚兄为何许人也？”
韩章：“大人刚正坚毅，忠义廉洁，在下万分钦佩，故愿长随大人麾下，听从教诲。然此次所为实在令人难解，还望大人明示。”
西门豹：“汝言在邺郡清正廉洁，朝廷却说吾横征暴敛，中饱私囊，欲收吾之印玺。若仍依邺郡方法办事，玺尚不保，安可治理邲河之患。吾苦思月余，宁驱邲民于水火之中困厄两年，必根治水患而造福万代。汝细思之，孰轻孰重？”
韩章仍感茫然不解，但情绪平静了下来。
西门豹道：“工程浩繁，何至三项。今后还有许多工程相继出台，望贤弟慎勿见怪，一切听从愚兄调遣。三年之后，必见分晓。”
韩章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西门豹：“此次赋税收入何止一、二千万，超过工程费用数倍多矣！这一次财赋皆由汝掌管，必须建立专门帐目、专门财库，收支清楚，不得出现半点差错。一切非正常开支皆应另外建立帐目，日后自有紧要用处，切记之。吾西门豹绝不从中私自谋取分文，若违此言，天地不容！”
西门豹面色渐渐沉重起来，道：“此次吾最虑者恐伤民太重。汝在征收赋税时，一定要把握好分寸，能交起者分文不欠；实在交不起而又无工可代者，可令其写一欠条代之；因交赋税而致冻馁，甚至欲逃奔他乡者，可暗中以钱粮助之。在此次征收赋税过程中，绝不能使邲民一人遭受冻馁，亦不能使一人逃往他乡。”
韩章虽然仍未完全明白西门豹的意图，但出于多年来对他的信赖和尊敬，依然决然地拱手道：“在下愿一切听从大人调遣，决无怨言。”
西门豹满意地点了点头。
68．白日，郡府客厅内
西门豹坐于主位，韩章坐于右首客位。
西门豹：“来人！”
一府吏入内拱手道：“在。”
西门豹：“速传驿丞与府吏公孙仪来见！”
府役：“是。”说罢转身向外走去。
须臾，驿丞卞克入见，拱手道：“卑职参见大人。”
西门豹以手示意左首客位，道：“快快免礼，请坐。”
卞克坐于左边客位，问道：“不知大人召唤，有何吩咐？”
西门豹：“吾前日视察邲郡各处，见驿馆破旧简陋，有失官仪，似此如何接待上级官吏。吾意将驿馆更名为‘邲郡宾馆’，汝任宾馆总管。在驿馆原址，再扩地十五亩，原建筑一律拆除重建，务必达到馆台楼阁齐备，庭榭花园无缺，装饰华丽，环境优雅。汝要尽快拿出设计图纸，待吾过目后，即日开工，一定要在半年内竣工。”
卞克听到这既升官又发财的美缺，大喜过望道：“多谢大人提携，卑职立即照办。”
卞克退出后，府吏公孙仪入见，拱手道：“卑职参见大人。”
西门豹：“免礼，请坐。”
公孙仪于左首客位落座。
西门豹道：“邲郡距都城千里之遥，对朝廷之事杳无讯息，仅靠几张驿报，片言只语，难知其详。吾坐守远城，如聋如盲，往往举措失策。吾欲在都城安邑设立一座‘驻京办事处’，屈汝委任总管。汝去之后，可重金租赁一座宽敞院落，带八名府役常驻都城办公，不知汝意下如何？”
公孙仪一听如此美差，连连拱手道：“谢大人提携，小人永生不忘大人之恩。”谢罢便欲告辞，西门豹道：“且慢，吾还有要事嘱咐。”
西门豹：“汝常驻京都，生活不便，吾特许汝携家小同往。吾这里有四封书信，汇报了修渠治水之方案，并附有《邲河分洪图》，汝可分别呈交丞相李克、上大夫翟璜及中大夫睹师赞、吕轸。另外备有两箱礼物，每箱内装白璧一双，纹银千两，分别呈献给睹师大人及吕大人，并代吾感谢关照之情。汝一切开销，均在韩章处支取，所做之事，不得告诉任何人。若办事得体，吾不吝重金奖励。但有泄露，决不轻恕。”
公孙仪连忙拱手道：“卑职一一遵命。”
卞克、公孙仪走后，韩章如堕五里雾中，茫然不解，他见西门豹再无言语，便起身告辞。
69．郡府客厅
工程招标开始。邲郡城内的富商及包工头，尽皆蠢蠢欲动，邻近郡县的许多承包商听到消息，也纷纷云集邲城，大家都想在众多的工程中争得一杯羹。但是人人都听说西门豹的性格古怪，办事公正，谁也不敢贸然应招。
三天过去了，众人实在按捺不住。邲城内一承包商抱着打探行情的主意，来到府门，请求应标。
府役进去通报，须臾出来道：“大人在客厅相候。”
承包商疾步趋入府内，一见西门豹便连连拱手行礼道：“小民叩见府台大人。”
西门豹：“快快免礼，请坐。”
承包商侧身坐在旁边，媚笑着等待西门豹发问。
西门豹：“汝可是前来承包工程的？”
承包商：“小民情愿为国效力，承包一两项工程，但详情不甚明瞭，还望府台大人指点。”
西门豹坦率地答道：“所有工程皆采用分段承包的办法，但是宾馆和南大渠乃当务之急，必须按时完工，故第一批先招标此两处工程。待这两项工程竣工之后，再议其他。”然后用手捻了捻八字胡，自言自语道：“那大概到来年了吧。”
承包商：“请问大人，何谓分段招标？”
西门豹：“宾馆可由单人承包，必须在半年之内完工。南大渠必须赶在雨季到来之前，于七月底完工。为了保证工程质量和进度，每人以承包十里为限。”
承包商：“请问大人，宾馆承包费几何？”
西门豹：“宾馆设计图纸汝看了没有？”
承包商点头，表示业已看过。
西门豹：“以汝算之，需款若干？”
承包商似在默默计算，片刻之后道：“整个工程占地三十亩左右，亭台楼阁，水榭花园俱得齐全，不计算拆迁费，小人粗略计算最少也得八十万钱。”
西门豹双目微闭，指头掐来掐去，好像在仔细算计，实际上他早已计算好了，心中暗想道：“此人要价不高。”但他脸上毫无表情，道：“太高了，太高了！”
承包商：“大人请再仔细斟酌一下，小人已切实把价压得最低了，辛苦半年，可能所赚无几。”
西门豹：“好。事情且在。容吾下去再仔细核算核算，下次再议。足下回去之后，可把本府分段承包的方法再向有关同仁介绍一下，为了按期完工，本府热烈欢迎大家踊跃报名承包。”
承包商：“如此，小人告辞了。”
西门豹：“送客！”
70．傍晚，郡府客厅
傍晚时分，一府役入报道：“禀大人，门外有一外地客商求见。”
西门豹：“命他来见！”
一名胖墩墩的客商，手里提着两个小箱子急急进入客厅，一进门放下小箱，连连拱手道：“小民参见郡守大人。”
西门豹：“汝亦为承包工程而来乎？”
客商点头称是。
西门豹：“汝可知分段招标承包的规定否？”
客商：“小人明白。”
西门豹：“汝欲承包何项工程？”
客商道：“小人欲承包宾馆改建工程。经仔细筹算，小人以为最低价七十八万，不能再低了，请大人斟酌。”
西门豹沉思片刻，狡黠地笑了笑，以手指在空中掐了掐，低声问道：“此事如何？”
内行人都知道这是索取回扣的意思。客商一见，心中暗暗吃惊，思忖道：“人人皆言西门豹清廉若水，原来当官者人人皆如此尔。”他迅速恢复了平静，若无其事地说：“按行情，百分之十，大人以为如何？”
西门豹微微笑了笑，不置可否。
客商一狠心道：“百分之二十若何？！”
西门豹抬起头来，微微一笑，爽快地道：“干脆这么定了吧！本府与汝以一百万签约，汝除过回扣之外，仍留八十万，不知可否？”
客商听罢，大喜过望，连忙拱手道：“大人如此慷慨，小人情愿签约。”
客商意欲告辞，但犹有不舍之状，西门豹道：“汝还有何要求，只管讲来。”
客商吞吞吐吐道：“小人还欲承包一段大渠工程，不知大人能否允准？”
西门豹犹豫片刻道：“十里为一段，汝打算以多少价承包？”
客商：“最低工程费用，每里三万，十里三十万，大人以为如何？”
实际上在施工图纸设计出来之后，西门豹已与史起，韩章诸人仔细审计过，材料费、工程费合计每里三万足矣。今见客商的开价与预算出入不大，乃答道：“按郡府规定，每人只能承包一段工程。念汝远道而来，积极参与邲郡建设，而且有雄厚的资金，本府权且优惠一次，准许汝再承包十里大渠一段。至于工程费，仍按前例，与汝以三十六万钱签约，汝实落三十万，汝意若何？”
客商见西门豹痛快地接受了他的要求，喜出望外，连忙拱手称谢。
西门豹：“汝下去之后，可转告大家，有意者尽快前来洽谈，待渠道工程全部谈妥之后，立即签订合同，早日开工。”
客商连连称是，临别之时，他指着两小箱礼物道：“小人远道来邲，初次进见，无以为敬，特备些许薄礼，望大人笑纳。”
西门豹微微一笑，未置可否，抬手送别。
客商频频拱手辞别。
71．白日，郡府大厅内
头一项工程协议达成之后，众承包商闻风而动，争先到郡府洽谈，不到三天，一百余里工程全部达成口头协议。
今天郡府大厅人来人往，尽皆衣着锦绣，满脸喜色。大厅正中，韩章正与各承包商签署《承包合同书》。
合同签完之后，韩章对着嘈杂的人群高声道：“诸位大贾，现在合同已经全部签署完毕，吾向诸位表示祝贺！此时此刻，吾想把合同书的最后两项条款再向大家重申一下。一、大渠工程必须严格保证质量，如查出不合格者，一律拆除重修。二、全部工程必须于七月三十一日前竣工，拖后一天者罚千钱，提前一天者，奖千钱。望各位切实履行合同中的各项条款，待开渠放水之日，与诸君痛饮尔！”
众承包商皆唯唯称是。
72．工程工地上
南大渠工程全线动工了。从邲河上游到汴河的百余里工地上，聚集了一两万名民工，有本郡服工役的，也有承包商从周围郡县雇佣来的，万头攒动，密密麻麻。从远处看，好像无数蚂蚁摆成了又粗又长的一道黑线，不停地蠕动着。
工程进展得很快，每一个承包商都明白，工程多干一天，他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因此对民工们督催得十分紧张。韩章派出二十余人，每两人负责检查一段工程的质量，整个工程显得紧张有序。只是苦坏了穷苦民工，他们衣衫褴褛，食不果腹，每天从日出干到日落，许多人常常晕倒在工地上。因此工地上对西门豹的谩骂声不绝于耳，西门豹成了人们发泄不满的一面靶子。
在南大渠开工的同时，宾馆改建工程也开始施工了。只见民工们有的砌墙修楼，有的挖掘人工湖，并用挖出的土方修筑假山；工地上车辆拥挤，有从山中拉来巨木的，也有从南方运来名花奇石的，整个工地杂乱而又忙碌。有几个监工的小头目，手中提根鞭子，对一些实在劳累不堪，手中稍有停顿的民工不时予以鞭挞，年轻的民工们则报以憎恨的目光。
73．白日，宾馆门口
半年之后，宾馆如期竣工。今天宾馆门口异常热闹，周围挤满了人群。宾馆门楼高大壮观，上面蒙着红纱幛幔，门前四名盛装女子横拉着一条红绸，中间编制了一朵大红绣球。
剪彩仪式开始了，霎时鞭炮齐鸣，鼓乐喧天，西门豹徐徐迈出官轿，在宾馆总管卞克和承包商的陪同下，缓缓走向大门口，一名礼仪女子端来一个精致的盘子，盘子上覆以红绸，上面放着一把银剪。西门豹拿起剪刀，在红绸中央一剪，绣球落到盘中。西门豹又上前几步，从礼仪女子手中接过一根红纱缠裹的长竿，轻轻一挑，幔幛徐徐落下，露出篆书刻就的“邲郡宾馆”四个镏金大字。剪彩仪式进入了高潮，锣鼓敲得更响了，鞭炮声震耳欲聋，四周硝烟弥漫，呛得人喘不上气来。在鼓乐鞭炮声中，也夹杂着一些喝彩声及谩骂声，传到西门豹耳中，西门豹似乎浑然不觉，仍旧满面笑容，与卞克、承包商及众富绅相互祝贺致意。
在卞克引导下，西门豹进入宾馆院内，只见一座高楼巍然矗立面前，飞檐凌空，雕梁画栋，峥嵘华丽，巍巍壮观。东西两排厢房，皆朱门绣帘，院落皆一色青砖铺就。大厅内华贵高雅，地面上铺着猩红色的地毯，墙上贴着名贵字画，门窗、桌几尽以珍贵木材刻就。大厅两旁数间厅室风格各异，可供小憩、会客、弈棋。楼上乃宾客卧室，装修得金碧辉煌，豪华异常，屋外红木栏槛，室内宝床玉几，锦帐翠帷，绣枕锦衾，鲜艳夺目。站在楼上，凭栏北望，后花园景色尽收眼底，只见花园中间一湖春水，碧波荡漾，堤岸皆以巨石砌就，沿岸翠柳成行，堤上回廊亭榭，逶逶迤迤，傍湖而行。地面皆以草坪铺就，浑如一片绿色地毯，四周奇花异草，争奇斗艳。北边一座假山，山上奇峰怪石，叠造得嶙嶙峋峋，满山松柏成蹊，桃李成行，郁郁葱葱。小亭翼然屹立于山顶之上，呈欲飞之势。西门豹一边观看，一边暗暗思忖：“此一草一木皆百姓之脂膏血汗也，吾于邲民造孽深矣！”但他表面上仍然赞不绝口道：“真乃巧夺天工也！”
正在观赏之际，一府吏近前在卞克耳边低语了几句，卞克转面对西门豹道：“卑职特意从京都聘请来几位高级厨师，今略备几样小菜，供大人品尝，看大人如意否？”西门豹跟随卞克进入餐厅，只见一张红木雕镂的大圆餐桌上，摆满了各种山珍海味，美味佳肴。卞克双手举杯道：“此是卑职特意从汾县运来的名酒，请大人满饮此杯，共祝宾馆落成，并感谢大人提携之恩！”西门豹一饮而尽，果然好酒，醇香满口，回味绵长。众人举箸，边吃边饮，互相猜拳行令，共赞饭菜味道鲜美。西门豹道：“如此美餐，虽易牙再生，亦不过如此尔！”
西门豹喜好饮酒，性情诙谐，今日多饮了几杯，妙语连珠，笑话不断，引得满座捧腹大笑。
直饮至掌灯时候，个个酒酣面热，西门豹方才打轿回府，众人尽皆告辞。
74．白日，南大渠渠首
七月底，南大渠全线掘通。今天，韩章和众承包商请西门豹亲自为大渠首次开闸放水剪彩。
闸门与左边铁槛杆间挂一把大锁，并用红绸象征性地拴在一起，右边由两根粗麻绳拴在一个大绞车上。西门豹、韩章与众承包商站在河堤上，堤上及大渠两岸站满了围观的百姓。
剪彩仪式开始了，渠吏手持一把大钥匙打开铁锁，西门豹接过司仪端来的剪刀，在红绸中间一剪，对面四名粗壮的民工用力绞动绞车，闸门徐徐打开，清澈的河水顿时哗哗地流入大渠。霎时间，两岸鞭炮齐鸣，欢声雷动，众百姓、民工皆高声喝彩，有许多人高兴地流出了眼泪。在一片欢腾声中，西门豹低头仔细观察河水分流情况，根据邲河水面降低程度，他判断在平常季节仅南大渠即可分流四分之一的水量，涨水季节约可分流三分之一，已达到了预期设计目的，心中感到十分欣慰。
“大人，请！”一声请字，使西门豹从沉思中猛省过来，这时欢腾的人群已逐渐平静下来。西门豹抬头一看，只见一位承包商拱手道：“大人这次亲自验收工程，并为之剪彩放水，吾等实感钦佩，今日在邲郡宾馆略备一席薄筵，以祝贺南大渠按时竣工，正式开渠放水，并略表某等对大人一片敬意。”
西门豹痛快地答道：“好。让我们为南大渠正式开渠放水痛饮几杯！”说罢登上轿子，韩章跨马与众人紧随其后，直奔宾馆而去。
西门豹坐在轿子里，闭目养神，悠然自得，他从心底感到自到邲郡以来从未有过的欣慰与喜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