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风阁二楼,闵征教授边演讲边论证,已经到了尾声部分。
“我们认为,西施这个人物不是虚构的,而是真实的,历史上确实存在过的,”闵征教授一边通过手提电脑对接投影屏,展示数据表格,一边提纲挈领地介绍,“除了刚才我们列举的、汇集的所有面貌、骨骼、形体等生理上的宏观证据之外,这里还有一份基因对照表,右边这个表格是历史上的西施的基因图谱,左边这个表格,就是我们一号样本的基因图谱。”
“看,这里,这里,这些基因序列的片段,血型的片段,细胞核DNA,两份图谱高度重合,”他在表格上划动指示笔。
纪衡回到听风阁,正好赶上闵征教授解说尾声部分的这一小段。
才听了这么一小段,他就懊悔不迭了。
闵征教授的解析,措辞严谨,层次清晰,逻辑严密,术语简洁,令纪衡十分服膺。
纪衡发现,听风阁二楼茶室门口紧闭,反拧上了门锁,所有的花窗全部拉上了丝绒帘,室内除了闵征教授,就只有他和威尔逊、章亚闻了。茶楼的服务员,甚至连闵征教授的助手、柳晓晨,都不在室内。
自己放着这么重要的演讲没听,反而跑去看鱼了,这何止是丢了西瓜捡芝麻,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纪衡悄悄瞄几眼威尔逊,心里七上八下。
要是惹得老头儿生气,回去不知怎么修理他呢!
却见威尔逊面色凝重,紧握双手,正全神贯注地聆听着,旁若无人。
闵征教授展示的一系列图表,揭示出中国生物基因研究的水平,远远超出威尔逊的想象。
而接下来闵征教授的一段话,更出乎威尔逊和纪衡的意料之外。
“一号标本与西施的基因图谱如此高度重合,远远超出了血亲的重合度,我们猜测,要么是一种极为罕见的机率,要么就是两者间存在克隆关系。除此之外,以目前我们所拥有的知识和技术,尚无能给出第三种合理的答案。
“我们曾经认为,第一种可能——也就是罕见的机率所导致的基因重合,简直难以置信;而第二种可能——也就是两者间存在克隆关系,更加不可思议,因为以我们人类目前的科学水平而言,既便理论上存在可能性,技术上也一时无法实现。
“我的导师的导师彦泊汀,最先提出第二种可能。他有一份非常大胆的文章,对此提出了论证。只是,由于他本人的请求,这篇文章一直未曾公开发表。我国遗传学界只有几位大虾有幸拜读了这篇长达几十万字的文章。而据说,我的导师也研读过他的这篇文章,并部分同意他的观点。关于彦泊汀教授的这篇文章,要详细介绍的话,恐怕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闵征教授讲到这里时,台下的听众都非常安静——威尔逊纹丝不动,章亚闻也像木头人一般。而纪衡甚至心跳起来。他现在明白,为什么柳晓晨、闵教授的助手们和服务员都不在场的原因了。
但闵征教授随后的一段话,让纪衡突突乱跳的小心肝安定了下来。
“我本人呢,不愿意也无功力过多地在理论上寻根究底,我更在意当前可行的基因数据库的建立,以及相应的基因片段的分析对比研究。之所以发现这样的重合事件,完全是误打误撞,无心插柳。”闵征教授谦逊地说。
“我认为,我们不妨暂且搁置基因重合的原因追究,而直接跳入实用性的研究阶段。
“我个人认为,研究一号标本的意义,在于为我们观测、分析人类基因对个体、种群的基因传递、基因变异,提供了一个特殊的范例。它的价值是广泛的,在社会学、民族学、人类学、考古学、遗传学等诸多领域具有一定的学术价值。举个例子,史料记载,西施患有心脏病,是心绞痛还是别的什么心脏毛病,当时的医学并没有确定。
“我们可以观察一号标本,从而推测西施的病症。又有资料称,整个西施血缘氏族,或者这个氏族所在的区域的居民,有心脏病高发的特征。那么,我们要弄清的是,这一高发的原因是源自于基因序列的缺陷,还是因为环境、饮食、生活习惯等因素而导致了基因表观遗传变化,这样我们可以对症下药,对江南地区,长三角地区的人群的基因,开展医学方面的研究,建立一个有意义的基因库,造福于人类。”
……
演讲结束,已是中午。章亚闻领了威尔逊、闵征等一行人,移师西湖边南山路半山腰的一家私房菜饭馆,共进午餐。
饭馆外,一层层绿油油、弯弯曲曲的茶林梯田,从半山腰向山脚伸展。凭窗远眺山外,西湖,三潭印月,苏堤,白堤,雷峰塔,历历在目。更兼青山叠翠,晴日穿云,烟波浩渺,雨丝风片,画舫楼亭,车船如叶,游人似蚁。
“哇!”
“喔!”
“好景致!”
“真漂亮!”
大家不由惊叹。连一向持重端肃的威尔逊,也绽出欣喜的笑容,端了相机来到窗前,咔嚓咔嚓狂拍了一阵。直到服务员端了一盘盘菜上桌,章亚闻请大家入席开餐,威尔逊方才回到桌前落座。
“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西湖莼菜,”章亚闻客气地让服务员给威尔逊、闵征等舀汤布菜,殷勤为客人们介绍上桌的菜肴,尽地主之谊,“这道菜也非常著名,东坡肉。”
这家饭馆的包厢不大,桌椅是老式的长方酸枝雕花家具,餐具是景德镇的青花素瓷,菜式则是杭州菜,作工精细,味道略偏甜。
章亚闻让柳晓晨订了一个小单间和一个大包厢。威尔逊、章亚闻和闵征三位在小单间用餐。而大包厢里用一屏酸枝描金镂雕嵌大理石屏风隔断,分为两个小厢,各摆了两桌酒菜,一桌是纪衡与闵征教授的助手李方,以及两位纪衡不认识的中年男士;另一桌则是柳晓晨与几位陌生的年轻人。
纪衡猜,柳晓晨那桌上的年轻人很可能是格兰斯集团上海分公司的办事员,也借这个机会来游西湖、吃大餐了。
席间,纪衡与闵征教授的助手李方坐位相邻,聊起来,发现他们的师承还有些渊源——纪衡读大学本科遗传学的一位教授,与李方读大学本科生物学的老师兼班主任,竟然还是同班同学。于是两人便以师兄、师弟相称。纪衡年长李方几个月,占定了师兄的位置。
“你见过西施本人了么?”李方问。
“没,她来了?”
纪衡一怔。今天上午真糟,不但几乎错过了闵教授的讲演,竟连见美女西施这么重要的事都错过了!
李方一脸的不相信:“来了呀!”
他眨眨眼道:“不会吧,师兄,她可是顶级美女哎!”
纪衡可怜巴巴地望着李方。
李方随手一指柳晓晨那桌,“哪,那位穿浅红白格子T恤的就是。”
纪衡巴巴站起来,侧身扬脖儿一看:“就这小女孩儿?”
“小女孩”背对着他们这桌,正站起来舀汤,虽然全身并未被屏风隔断遮住,可她留给纪衡的只是一个略显瘦弱的背影。
纪衡这会儿想起来,适才大家你谦我让入座时,这“小女孩”就从他身边走过,往柳晓晨那边走去。当时,纪衡还以为是饭馆的服务员去上菜呢,正眼也没瞧她一眼。
李方冲纪衡眨眨眼:“看上去不起眼是吧?”
天哪,如果西施就长成这普普通通的模样,那董晓辰和柳晓晨完全可以赛过西施了。
纪衡把自己的想法牢牢拴在自己的脑袋里,他可不敢放马说出口。
似乎看透了纪衡的心思,李方嘿嘿一笑:“她可是正宗的西施,如假包换,有基因为证!”
“靠谱么?”纪衡犹豫不定,吞吞吐吐:“我是说……”
李方一笑:“靠不靠谱,你听了一上午我们闵教授的介绍,还不明白?”
纪衡讷讷不答,颇有几分狼狈。
告诉李方,说他其实没听多少闵教授的演讲,因为他跑去花港观鱼看鱼,结果被一小破孩抓差喂鱼去了?
连他见义勇为、上桥救人那段子,也不能说出口,毕竟人家没打算跳水,不过是想捞水里的手机!
纪衡期期艾艾,含含糊糊,“老实说,没全明白……”
李方直直看着纪衡,端详了好一会儿,收了嘻笑,一本正经道:“师兄,我也老实说,我也是花了老大力气,才明白的、才相信的。”
“太难以置信了,对吧?”
两人会心一笑。
“没错!”李方现在觉得他跟这位美国著名实验室的师兄不仅毫不陌生,而且非常投机了。
“跟你说吧,当初听说她有可能就是西施时,我们实验室分裂成两派,足足吵了两星期,谁也说服不了谁。我差点跟人打架!太荒唐了!”李方说得眉飞色舞,还顺手把左右两只胳膊上的袖子撸起来——那架势,与打架也差不多了。
“后来呢?”纪衡不打算追问李方,是西施这事荒唐,还是他打架这事荒唐。
“后来,后来就更荒唐了!”
“嗯?”
“我们不仅发现了西施,还发现了,”李方声调低了十八度,神色暗然,泄气一般,不得瑟了,“发现了王昭君,杨贵妃。”
“就是说,你输了。”纪衡神情笃定。
“输了,两箱啤酒,”李方伸手抓过一瓶啤酒,“来,师兄,我们把它补回来。”
纪衡一笑,与李方碰杯,“虽然输了,可是值得,对吧?”
“那当然!”
喝着啤酒,纪衡不由又向那边的“小女孩”扫了一眼。
透过镂空雕花的屏风,只见柳晓晨搭着“小女孩”的肩膀,背对着他们这桌,两人的脑袋靠在一起,叽叽咕咕。纪衡连人家的半个侧脸都没见着。
纪衡还想再多看几眼,李方推推他:“师兄,威尔逊先生叫你呢。”
可不?威尔逊先生站在包厢门口,显然正在等纪衡。
纪衡忙不迭地起身,捧起酒杯向威尔逊走去,然后跟着他下了楼,一直走到院子西角的一处花架下。
“纪衡,”威尔逊的声音很小,近乎耳语,但开腔就把纪衡吓了一跳:“我们就在这里分手了。”
纪衡手里的酒杯差点儿掉地上。
天啊!我今天上午真把他惹恼了!纪衡的冷汗忽的就上来了。
“章亚闻原来的计划是这样,下午我和他到南京去,再从南京去北京,柳晓晨陪你去西安,”威尔逊全然不顾心怀鬼胎的纪衡,神气凝重地吩咐,“只是今天上午听了闵教授的讲演,我非常想跟他继续深入地交流。闵教授的时间安排很紧,我和章亚闻临时改变计划,吃完饭就一起随他到复旦大学他的实验室去参观。”威尔逊先生看看四周,小声补充道:“我对他的数据库非常感兴趣,有了他的数据库,我们的实验,可以说,能突飞猛进了。”
听到这里,纪衡稍微镇定了些。
他点点头,不错,老头儿说得对。
“本来我非常希望你一起去,但是,我刚刚得到一个消息,西施的基因图谱,注意,不是一号标本的基因图谱……”
纪衡急点头:“明白!”
“西施的基因图谱我们都有疑惑,闵教授是如何获得的?又如何认定,对吧?”
纪衡再度猛点头。老头儿思考的跟他一模一样。
“闵教授告诉我,答案在彦泊汀教授那里,”威尔逊三言两语,“他说答案是难以置信,却又铁证如山。”
“难以置信”,今天上午纪衡已经略有领教了。而这所谓的“铁证如山”,同样难以置信。太自相矛盾了吧!
好在纪衡对科学上不少“难以置信”的研究略有了解,例如宇称不守恒、光的波粒二像***因斯坦的时空相对论、量子学的普朗克猫,都曾经难以置信,却也都铁证如山,不得不信。
“本来,章亚闻安排你今晚去西安的,这样好吧,我看,你顺路,就先去一敞贵阳,彦泊汀教授就在贵阳。然后你们再去西安,如何?”
纪衡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放下地,他简短地答应:“好的,头儿!”
“你的任务很重要,你一定要想办法争取彦教授的支持。”
“好的,头儿!”
威尔逊拍拍他的肩膀,四目相交,两人都有些不舍之意。
自从纪衡到威尔逊手下工作,经过三年多的时间,他们建立了高度默契,常常不必言语,一个眼神或一个手势,便心领神会。不单单是纪衡的聪明能干,更由于他与导师间超出一般人的高度默契和一致,使得威尔逊对纪衡特别栽培和倚重,纪衡也成为威尔逊最得力的助手之一。
要分手了,纪衡赶紧把心里的问题提出来,跟导师交流:“头儿,你对闵教授的研究怎么评价?”
“中国大陆的研究侧重于医学应用,他们的核心重点是基因的片段填补、修复、纠正。可是,我们的目的是从根本上把不良基因从人类的遗传链上彻底剔除掉,为人类寻找并设计出最合理、完美的基因标本,让他们有权利自由选择骨胳、面貌、身高、体重、体能、寿命,等等。从我们的目标这个角度来看,闵征的团队太过保守,缺乏科学想象力和创新力,然而恰恰是这个看上去的劣势,使他们得以专注于基因库的建立,在基因标本的搜集,数据分析、对比方面,居于全球先列水平,”威尔逊长吁了一口气,“我认为,他们很棒!”
“对我们来说,西施很重要么?”
“噢,我明白你的意思,没有西施,我们的目的也会实现。”威尔逊的回答,正中纪衡下怀。
“是迈克尔需要西施,这你知道。”威尔逊补充道,又拍拍纪衡的肩膀,表明他完全了解纪衡心中的问题,“好吧,你帮迈克尔弄到他需要的,然后,迈克尔帮我们弄到我们需要的。”
纪衡点头。
还有什么可说呢?老头儿威尔逊一向对他交心交底,他也对老头儿威尔逊掏心掏肺。
就在威尔逊跟纪衡在花架下轻声交底谈话的时候,楼上的人们已经风卷残云般吃完了午饭,收拾好大包小包下楼上车了。
眼看章亚闻在饭馆大门招手,威尔逊便跟纪衡“拜拜”,随着章亚闻上了一辆小轿车。
纪衡也走到了大门边站在道旁,依次向威尔逊、章亚闻、闵教授、李方等人分乘的几辆轿车招手作别。
最后一辆小轿车驶过他身边时,纪衡不由两眼一亮——西施“小姑娘”坐在副驾驶座上,可惜一副巨大的墨镜盖在她脸上,更糟的是还隔了一扇贴了深蓝色防晒膜的车窗。
没等纪衡看真切,小轿车一加油门,那个恍恍惚惚的西施就从他身边溜过去了。
纪衡目送着最后一辆小轿车,还在揣想“小姑娘”的仪容。
就凭这小模样,怎么就倾国倾城了呢?
难道吴王夫差是个特别老土的村夫,见着个村姑就当仙女了不成?
一转眼,饭馆门口就剩下纪衡和柳晓晨了。当纪衡收回目光看见柳晓晨左手右手拎着大大小小几个行李包时,不由有些心慌内疚——光顾看西施了,竟把自己的行李忘了。
他不好意思地从柳晓晨手里接过自己的行李,连声谢道:“谢谢,谢谢!你真细心!”
他把她身上的包包统统扛了,说:“我们去哪?”
“等一等,”柳晓晨踮了脚,从纪衡背上拎下一个小手包,“我的手机在这里,我们这就去杭州机场,飞机下午4点起飞,傍晚到贵阳。”
纪衡睁大了眼睛,“贵阳?”
“刚才吃饭的时候,章总通知我说你有急事要先去贵阳,办完了事,我们再飞西安。到贵阳的机票我已经订好了。”
“你办事效率真高!”
柳晓晨微微一笑,“订机票这样的事,不复杂啊,”她取出手机摆弄了一下,“看,这是网上订票窗口,全国各地的航班、列车、宾馆、出租车都可以订,随时随地,非常方便。”
话音刚落,一辆出租车停在他们旁边,司机从窗口探出头来,“美女,是你们要车去机场吧?”
“对。”柳晓晨招呼纪衡上车。
“真可惜,原来安排去苏州玩的,这次没时间了。”路上,纪衡闷闷地说。
“你没去过苏州么?”柳晓晨好奇地问。
“很小的时候去过一次,我七八岁的时候,”纪衡叹气,“以后再没去过,很想再游游拙政园哪,这个园子太美了。”
“下次吧,你以后多回国来玩。上海到苏州不花多少时间,坐高铁半小时左右就到了。”柳晓晨安慰他。
她明媚的笑容,使纪衡不由呆了一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