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花港观雨
这厢章亚闻与威尔逊正谈得投机,那边纪衡与柳晓晨说着笑着十分亲密,不一会儿竟双双跑下阁楼,撑了两把纸伞,一路指指点点、比比划划闯进雨中的苏堤了。
西湖的风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这时,湖上的大风渐渐收了,瓢泼大雨化为一束束细丝,袅袅飘洒。岸边的绿柳迎着风雨,枝条飞扬婉转,但见满眼是清新的花果树木,空气特别清凉。
纪衡和柳晓晨起初沿着堤边向南走,观赏湖面的景色。然后柳晓晨带着纪衡,穿过苏堤中间的马路,到斜对面的园子去找西湖著名的景点之一——花港观雨。
没想到进了园子来,才发现下雨前在苏堤上的旅游团全都挤在园门廊厅里面避雨了,足有上百号人,导游高举旗帜举着小喇叭哇啦哇啦领着各自的团员,成群结队,摩肩擦踵,交叉穿流,两人被几队人马一冲,再加上园里的小路七拐八弯,没多远两人便走散了。
“晓晨,晓晨!”纪衡冲着人群喊。
无奈导游们的小喇叭吵得耳聋,纪衡的声音完全被淹没了。
纪衡只好凭感觉沿着小路向园子深处走。一路穿花拂柳,游客越发稀少。走着走着,猛然发觉四周静悄悄,除了自己,竟然一个人也没有。而小路仍旧在花花草草间穿来转去,把他的方向感都绕没了。
得,这下迷路了,纪衡想。
正惶惑间,一角飞檐从对面几十米外的柳荫中钻了出来,原来是一个亭子,从纪衡这个角度看,亭子几乎完全被浓密的树荫遮蔽,隐约有人低低说话的声音传来,纪衡细听,却听不真切。
好,就去哪儿瞧瞧是什么景点,顺便问问路。纪衡加快步子向亭子奔去。
眼看还有十来米的距离,不料,转过山墙穿过月洞门,眼前的景象却全然一变。
迎面是一潭碧绿池水,一架原木平板窄窄的曲桥在柳枝中穿过,横跨过池面。池边点缀着大大小小的青石,各式灌木和蓼草。那亭子却在池子的尽头。
纪衡拔脚就要往亭子走去。但是,他一转身,反而上了小曲桥,紧走了六七步到了桥中央,站定之后,才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关切地说:“哎呀,你在干吗呢?当心掉水里啊!”
只见那大半个身子都探出桥外、摇摇欲坠的人影,怯怯地向他转过脸来:“我手机掉下边了。”
是么?纪衡转向桥栏杆外探出去,俯身也往水下张望。
哪里有什么手机?桥下一群红云般的锦鲤,足有上百条,正翻滚成一团,个个张开了大嘴去追啃水面上的浮食,你争我抢,哗啦啦激得水花涌动翻飞,仿佛一窝沸腾的开水。
低头间,纪衡不经意扫了一眼,看见桥栏杆外的一屏牌匾,黑漆打底,上面用红漆的隶书端端正正刻着四个大字:花港观鱼。
哦,原来这里正是柳晓晨带他寻找的景点花港观鱼了。
看来,这人也是看鱼看到忘形,不小心把手机掉下去了。
这时,“嗵嗵嗵”一串紧促、细碎却又有力的跑步声,把小木桥跺得乱响,“我来啦!让开,让开!”不知从哪里窜出个小男孩,手里举着一包黑乎乎的东西,一边嚷一边向桥上跑了过来。
纪衡便把身体向栏杆上靠了靠。小桥很窄,一米多宽,只容两人正面而过。
只见那小男孩穿着浅蓝色的小雨衣,小雨帽沓拉在脑后,满脸湿漉漉的,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额头上搭着一捋捋黑发。也不搭理桥上的人,举着那包黑乎乎的东西径直冲过了小桥,跑到对面的池边,利索地三蹦两蹦,跳上了一块大青石,站好之后一把扯开手里的黑包,然后从里面掏出一把把豆子似的东西,就往池里扔。
附近的锦鲤听到水声,立即鲤鱼打挺翻转花肚皮,飞也似地冲到小男孩脚下的水边,去抢他撒的东西。这花港观鱼的锦鲤早被游客喂熟了,哪里一出现投食的“风吹草动”,它们便一传十、十传百,瞬间满池的鱼都晓得了。不一会儿,刚才聚集在桥面下的团团红云,便哗啦啦溅着水花,一窝蜂似涌到他那边争食去了。
“表姐,我把它们都引过来了,你快点捞啊!”小男孩喊。
“怎么捞啊?没有棍子啊!”还是那样怯生生的语气。原来桥上这位,是小男孩的表姐啊。
小男孩急得冲桥上喊:“喂,喂,喂!你快点过来啊!”
桥上的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纪衡忽然明白了,敢情那小男孩叫的不是他表姐,正是他。
于是纪衡快步走到男孩子身边。男孩子伸手将手里的黑包交给他,吩咐道:“这是专用的鱼饲料,我刚才去大门那里买的。这里的鱼不能吃别的东西,只能吃这些专门为它们制作的饲料,不然它们会生病的,生病了就会死的!”小男孩奶声奶气却滔滔不绝,最后还加重了语气,“你懂了吧?!”
纪衡有些哭笑不得,心想:这小破孩,还一套套的!
“我懂!我懂!我懂!”他摆出一付顶顶认真的表情一迭声回答,一边暗暗发笑:我帮你喂鱼,你干嘛去?
“嗵嗵嗵”,没等纪衡反应过来,小男孩一溜烟又跑走了,消失在树丛后。
小破孩!纪衡心里又气又好笑,把我哄来帮你喂鱼,你自己倒跑了!
可怜那小男孩的表姐,在桥上急得一会儿看看桥下,一会儿看看天上,一会儿扭扭手,一会儿跺跺脚,一派束手无措的模样。看得纪衡不由得隔水出言安慰:“捞不上来就算了,再买一个呗!”
“这是新手机,才用了没多久。”那小男孩的表姐仍旧怯怯地解释,声音小得纪衡差点儿听不清。
“你真不小心。你的手机是防水的?”
对方怯怯答:“不是。”
“那,就算捞上来了,恐怕也不能用了,手机一浸水就废了。”纪衡快言快语。
“是啊!”对方郁郁地叹道。
这么一来,纪衡也不忍心再责备她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丢了手机,怕是不好回家跟家长交代吧,所以才会想着打捞。他这么想。
“嗵嗵嗵”,一听这声音,纪衡就知道是小男孩回来了。果然,一抬头,只见小男孩仍然顶着一头的雨水汗水,马不停蹄地又跑回来了。
“表姐!”不知他从哪里拖来一根两米多长的树枝,树枝上还带几枝着青葱碧绿的树叶,看样子是刚才大风吹落的树枝。
女孩接过树枝,慌手慌脚地趴在桥栏杆上,向下探身,用树枝向水下胡乱探搆。
小心!纪衡差点冲口喊出声来。她那个姿势太危险了,太容易掉水里了!
没等纪衡出声,更惊险的一幕出现了,惊得他脚下一软,差点滑向池里。
只见那男孩子“虎”地一声,翻身爬上了栏杆,一个猿猴探水,两脚勾住一根栏杆,全身悬在桥栏外面的水面上,一手攀着栏杆,另一只手乱点,指挥他表姐打捞,“这边,那边!”
哎呀,你们这是做什么呢?为了一只手机,命都不要了!
纪衡把手里剩下的鱼食“哗”的全撒出去,急急冲上桥去,一手抓住男孩的胳膊,一手环护住女孩悬在栏杆上的腰,好声好语地跟他们商量,“我说啊,要不这样吧,这手机什么牌子的?我再买一个送你好啦!这样捞太危险。”
女孩半窝在他怀里一声不吭,男孩却仰起小脸,虎声虎气地说:“表姐的手机是黑莓牌的,跟奥巴马的一个型号。”
嘿,这小破孩,竟然晓得奥巴马!纪衡叹了口气,“好吧,我承认,这款手机是比较贵重。不过,你们的小命难道就不贵重吗?”
“当然是小命更重要啦!”小男孩回答得很干脆。
“再说,”纪衡绘声绘色地恐吓,“你看看,这群大肥鱼,抢东西吃的时侯多生猛哪!就跟万恶的鳄鱼一个样!万一你掉水里,没等把手机捞上来,它们就把你一口我一口,把你咬得哎呀哎呀叫!”
小男孩一脸愤怒:“我拿机关枪扫它们!”
“但是,你机关枪现在没子弹!”
此言一出,小男孩终于被纪衡“搁倒”了。
“好吧,”小男孩泄了气,嘟囔,伸出一只小胳膊攀上纪衡的脖子,任由纪衡把他抱回到桥面上。
这小破孩,身高不及纪衡半腰,一派初生牛犊不畏虎、胆大包天的样子。让纪衡与他斗智斗勇了半天,最后反倒喜欢他了。
“谢谢你,”女孩在一旁恭恭敬敬、轻轻盈盈地朝纪衡半鞠躬,她细声细气说,“手机我们不捞了,其实,这手机是别人送的……”她欲言又止,好像有什么不方便表达:“您也不必买一个新的,给我。”
“给我”两个字几乎无声。看样子,她非常不好意思。
没等纪衡搭腔,小男孩便插嘴道:“表姐,等我长大了,我送你一个好啦!”
女孩显然不以为怪,神态自若地细声回应:“好啊!”
纪衡在一旁看着好笑。这姐弟俩,特别是弟弟,太好玩了。
“你们是哪位丢了手机啊?”这时,对面走来一中年男子,冲着他们招手,“我是公园的管理员,刚才有人报警……”
“叔叔,你怎么才来啊?从我刚才报警到现在,都不止三个十分钟了!你们公园说报警的话十分钟出警,说话不算数哦!幸好我们掉的是手机,要是掉了人下去,都淹死了吧!人命关天哪!”
其实,他想表达的意思是“草蒹人命”,到底因为年龄太小,词汇量少,便胡乱用“人命关天”来顶替了。
管理员显然被这滔滔不绝、出口成章的小男孩数落得不好意思,面色尴尬,“小朋友,对不起啦,刮大风下大雨嘛,意外事故多哟!就在你报警的功夫,有的游客走失了,有的游客挤掉了鞋,忙不过来哦,请你多多原谅。”
管理员随后看看了纪衡,问:“手机怎么丢的?在哪里丢的?”
桥上这三人当中,纪衡年龄最大,他顺理成章把纪衡当作是领头的。
纪衡也不多解释,指了指桥下,“手机是这位小姑娘的,掉在桥下了。”
小男孩拖了管理员的一只胳膊往栏杆处拉:“在这里,看见了吗?表姐和我正在喂鱼,突然有电话找她,她刚把手机拿出来,接听的时候,一下子手机就掉水底下了噢。”他比比划划。
管理员挠了挠头,“这个嘛,很难办,”他看了一眼纪衡,责备道:“你们老是喜欢在这里打手机,我们这座桥每个月都要发生两三起,”他一脸无奈的表情:“同样的事件,同样的地点,你们是来看鱼的,还是来给鱼秀手机的?”
这话把女孩说得低下头去。小男孩显然没听懂大人的意思,又摇了摇管理员的胳膊:“叔叔,你怎么还不快捞啊?”
管理员手一摊,“小朋友,怎么捞?没办法捞的,这水虽然不深,但底下铺的是大大小小的石块,坑坑洼洼,有的地方还积有半尺厚的泥沙,手机掉在泥沙里就会陷下去,捞不着的。”
“那就没办法了?”纪衡不甘心追问。
“也不是没办法,要等月底清理水池的时候,把鱼都搬到另一个池子里去养,把这里整个水池抽干水,再慢慢找吧。”
等到那时候,手机早就锈成烂铁了吧。纪衡只在心里嘀咕,不忍说出口。
“谢谢您提醒,我以后会注意的。”女孩很过意不去,又恭恭敬敬、轻轻盈盈地朝管理员半鞠躬。
管理员看看她,又看看纪衡,再看看小男孩,想再说什么,终于没说。
最后,他挥了挥手,说,“这样吧,你们跟我来,到管理处登记一下,我们找到手机后再跟你们联系。”
女孩牵了小男孩,跟随管理员去了。
“大哥哥,再见!”小男孩边走边扭头向纪衡招手道别:“你好帅哦!”
纪衡笑了,招了招手,“拜拜!”
小男孩的小鞋“叭哒叭哒”细密地踏在鹅卵石花径上,短短的浅蓝色雨衣拥着小脑袋,转过小路尽头的一丛绿篱,声音远去了。
纪衡回头望望桥下的水池,刚才挤成一团抢食的锦鲤,三三两两散到了水池各处,如霞似霁,从从容容,一派悠闲自若。水面倒影着如涤的柳树,被零星的落雨打出一圈圈细细的涟漪。
“纪衡!”
纪衡闻声抬头望去,随着一道窈窕人影在绿树从中一闪,柳晓晨撑着粉红花纸伞飘然出现在桥的另一端头,身后如烟的柳枝衬着她和那朵花伞分外明媚。
“哇!”纪衡又惊又喜,赶紧挥手招呼她,“晓晨,你看,这里就是花港观鱼!”
“嗯,”柳晓晨站在那里不动,并不上桥,“章总刚才来了电话,说中科院的闵征教授和他的助手们都到了,叫我们快快回到听风阁。”
直到这时,纪衡才发现,他的纸伞被他扔在桥头的草坪上。
最初,当看他见桥上有个人影大半身投向水面的时候,还误以是有人要跳水自杀呢!情急之下,将伞一扔便冲上桥去救人了。哪晓得,那女孩不过是掉了手机罢了。
神经大条的纪衡也一直没有察觉,当他以为跟柳晓晨走散的时候,柳晓晨却故意收了伞,套上件薄薄的浅绿色雨衣,遥遥盯着他的伞,跟他在后边呢。
他误以为女孩跳水自杀冲上去救人,以及随后发生的一切,她都看得真真切切,却始终藏身在树丛中,最后才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