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ction.four
在拂晓第一缕晨光普照大地时,他来到了一个村庄处。
就在前天的凌晨,白路士奇王宫政务部向亚斯兰及周边城镇乡村发布了紧急通知,也就从那时起,所有进出境的车辆人员都要进行必要的身份认证甚至于搜检。为躲避抓捕他在夜里翻进一辆转运粮草的车厢,躲过搜检后又在天明时逃离,经过一天一夜的跋涉终于来到了这里。
这里应该离亚斯兰还有一段距离,从小山顶部往下看,村庄里气氛平静和睦,看来通缉的事件还没有传到这里。
然而在摆脱了追捕的危险和逃跑的恐惧时,少年真切地感受到了饥饿的存在。
他已记不清楚最近一次进食是什么时候了,只知道从西泽尔劫下他到现在,中间经过那么长时间的体能消耗,自己却没有吃过一点东西。而现在,那种从未有过的饥饿感正像是深海怪兽一般攥住了他所有的感官。
村庄里一切都很正常,集市上叫卖的叫卖打铁的打铁,偶尔有小孩吵闹着从身边跑过。已经是九月初,阳光下成片成片笔挺如同金子的锋芒般的小麦中隐隐能看见忙碌的人影。没有人对这个突然闯入的陌生人表示关心。
少年缓慢地在街道上走着,秋日微弱的阳光照着他苍白的脸颊,那种饥饿带来的乏力感让他感到迷迷糊糊。人声逐渐变小直到最终消失,等回神来才发现自己早已走到街道的尽头,少年晃了晃脸,看到眼前是一处居民地,静谧的四野零星散落着几处民居,很少有人来往。
也就在那时,他看到一处房子的门是开着的。
当时他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走进去,就一定能找到吃的。
像是被魔鬼驱使着,他走了进去开始翻箱倒柜。一只手由于受伤无法抬起,只能用仅剩的一只手去搜寻。
等到他发现自己突然被阴影覆盖时已经迟了,那种突然的惊吓让他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疾速地翻过身来,看到了门口站着的一个中年妇女以及她身后的几个男人。
“......我......”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在做什么,也就是那时他感到一种灭顶的恐惧。在看到他们时他知道自己完了,不论自己会被房主怎样对待,一旦被送到当地官署,自己就一切都完了。
“我们家没有东西可偷。”
那个妇女看着他,突然说道。
然而此话似乎对他没有起任何作用,他看着她和她身后的人像是一只落入陷井的兽物一般浑身颤抖起来,颤抖到说不出任何话来,只能一点一点地挪到墙角直到再也无法挪进一分。过度的饥饿与恐惧让他失去了所有的勇气与力量。他抽搐一般摇着头,嘴唇哆嗦着,像是被寒冷冻得发抖。望着她,面容上是小兽一般神经质的恐惧。
女人也看着他,神情突然柔软了下来,最后竟温和地问道。
“......是饿了吧......”
“............”
他愣住了,然后突然就缓缓流下了泪水。
简陋的浴室里是一片连续的水声。
躺在浴缸里,左臂受伤不能沾水,少年神情麻木地用右手抓着毛巾一次次地擦洗着身体,碰到伤口时会微微有些皱眉。
那些伤口,有些已经开始愈合,而有些还在往外渗血;有些是在早年征战中留下的,有些是被俘后在狱中留下的,还有些就是在逃跑中留下的。
隐隐还能听见窗外那些长工的声音。
“......那孩子疯了......”
“............”
他面无表情的听着,缓缓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刚才是有些疯狂。
在听到女人柔和地问他饿不饿时,他一直紧绷的那一根神经就完全地崩溃了。开始还只是轻微的,细声的啜泣,到最后竟发展成不顾一切的嚎啕。他像个五岁的小孩一般哭到浑身抽搐不能停止,仿佛这么多年来一直隐忍的失手杀死亲人的悔恨,遭到背叛的痛楚,再也无法挽救国家的悲怨都付诸在了泪水中。
原来再坚强的外表,战场上再视死如归的英勇都无法掩盖他内心的脆弱。
再次睁开眼睛时他就已经做好了以后的打算。
此地不能久留,还要不停地转移,等这件事过去一阵后就去朗斯代尔郡的华列克家,那时自己在奥勋唯一认识的一个家族了,而且,洛洛德也在那里。
洛洛德。
想到这里少年只觉的心狠狠地颤了一下。
自己现在这个样子,该怎么面对她。
他被临时安置在主人家的马厩中,因为女人告诉他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在战争中死后她便独自一人迁到了乡村生活,所以家里没有别的房间。
如今有马厩住已经让他感到很满足了,女人那匹枣红色的克劳斯让他想起自己的巴耶,是大兄长的副官英格豪森在他还是个孩子是送给他的,当时也只不过是一头小马驹,五年一过便长成了一匹威风凛凛的骏马。这几年的战事风一般地掠过,他们从未分开过。
然而,然而现在,巴耶去向不明,自己也流落到了这步田地。
缓缓呼出一口气,少年发现自己现在连悲伤感都很淡薄了,身边放的是女人早上去集市前给他准备的早饭。很粗陋的食物,然而忘却原来生活的奢侈,少年觉得自己应该感谢到口的每一个分子。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活着。
然而就在他拿起牛奶时突然又一次被阴影覆盖,抬起头才发现原来是克劳斯已经凑到了脸前,伸出舌头要去舔食他杯中的牛奶。
“呜啊!”
事发太突然少年一时给吓地惊叫,手一松,让那一杯牛奶摔碎在了地上,他最终的结果是看着克劳斯心满意足地舔光了地上的所有液体。
清晨微弱的阳光静静地平铺在大地上,晨雾弥漫在山川河流间,在太阳升起之前安静地退了场。少年缩在墙角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神情惊怖异常。
那匹枣红色的马不久便呈现出了明显的不适,开始是痛苦的呻吟,伴随着剧烈的抽搐,最后终于倒下来失去了知觉。
少年瞪大眼睛看着,觉得那仿佛就是自己的下场。他一时竟忘记了逃跑,只觉得一种冰冷的感觉缓缓漫上了四肢,最终到达大脑。
门口突然传来人声,他反应过来一下靠近墙壁,透过木板间的缝隙观察着里面的动静。
灯啪地一声被拧亮,女人在桌前坐了,对面几个护廷十六卫恭敬地等待她的话。
“三十万里比斯。”
女人直接了当地开了价。
“不行,夫人,这要价太高了,通缉令上明确规定是十万......”
“三十万就三十万否则你们谁也别想知道他在哪儿。”
护廷十六卫显然很犯难。
“......可是,临时改动的话要向政府报告......”
“政府?我的丈夫和孩子都死在特洛华战场上,政府发放的赔偿金连买块墓地都不够!”
“可是夫人......嘿!在那边!!”
少年刚翻出马厩,突然听到身后的声音立刻开始没命地奔逃
亚斯兰周边乡村秋日的早晨,山川河流还被笼罩在淡淡的晨雾里。露水凝华成霜覆盖了整个原野。四野静谧地连脚步声都听得见,偶尔有飞鸟扑棱着翅膀冲向某个未知的地方,声音消失在辽阔的大陆上空。远处的山脉模糊地像是一个幻觉,静静俯瞰着整个天空之下倒影一般存在着的世界。
奔跑,奔跑。
眼前的事物飞一般地向后掠去,偶尔有叶片擦着肌肤划过,带来疼痛而微痒的感觉。少年只觉得是魔鬼驱使着他,让他犯下这一切的罪。而一切的一切,都已失去了救赎的意义。
身后的追兵不再呼喊着要他停下,几声枪响划破乡村的寂静,伤口由于剧烈的运动早已崩裂,血渗透了整个绷带,一滴一滴落在秋日单薄的白霜上,随着他疾速而凌乱的脚步染了一路。
泪水冲破眼角顺着面颊划了下来,少年却无声地笑了。他觉得自己是那么那么的天真那么那么地蠢。自己的亲兄弟都不可信,怎么就能相信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到头来还是给卖了,虽然连三十万里比斯都不值。
他觉得自己可能又中枪了,否则怎么会突然觉得视野那么模糊,行动也不再受大脑支配,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跑了有多远,只知道自己似乎连呼啸的枪声也听不见了,耳边是那个阳光明媚的春日的早晨,那个少女温和而略带调皮的声音。
“......跑得太远的话,会找不到回家的路哦......”
............
而现在,我已经无家可回了。
他终于像是一只被逼入绝境的困兽一般发出一声绝望的呼喊,眼皮沉重地垂了下来。他摔下了悬崖。
眼前是翻覆而凌乱的画面,他已无力再控制身体的翻滚,只能任那些碎石棘草深深地扎入肌肤。尘土飞扬,风声呼啸在耳旁。他觉得自己像是被生生地搅拌着。世界在旋转,天空依然那么遥远,连带着视线一起模糊。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最后的意识里,什么都消失了。他只感到自己像是在天空中载沉载浮地荡漾。疼痛感在一点一点地消失。眼前突然出现莫名的光。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颗缥缈的浮草,静静地躺在一片没有尽头的的蔚蓝里。耳边是宏大的梵音,无边无际。
这是......天国吗......
我不想死......
他伸出手去在四周乱划着想要抓住点什么。
那是单纯的对“生”的渴望。
然而,什么都没有。他仿佛置身在一个空明而辽远的寂地里,所有的举动都只是徒劳。天光从上方奢侈地扩展下来。世界辽阔无边。万物静止无声。
最后出现在视线里的是一片远远逼来的黑暗,像是一片不可名状的黑色烟雾,带着恰如其分的模糊。像一种无法说清的混沌感,缓缓地吞噬过来,直到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在世界的尽头。
是死神吗......好吧......
自己已经体会过了亲情和爱情,经历过战争与荣耀,承受过背叛与死亡。对于这样的生命,自己已经没有遗憾了。
他终是放弃了最后的反抗,在一片庞大的黑暗中安然地闭上了双眼,遵从了命运的召唤。
寂静的安蒂斯湖像是天与地交界处的一面镜子,无声地倒映着远方连绵起伏的爱森豪威尔山脉以及湖边的高树。一只手突然从湖中伸出抓住了岸上的岩石。一身黑色斗篷的男子湿淋淋地从水中站起,走上了岸。怀中多了个少年。
水珠沿着男子削窄的下颌不断地滑落,**的头发紧紧地贴在他的两颊,长剑一般锋利的眉下,他纯黑色的瞳仁像是沉落亿万星辰的海洋。少年在他的怀中安静地沉睡着。
就这样安静地沉睡着,安静到不正常,仿佛是回到了母亲的**。
高草朝着一个方向疯长。夕阳平铺在草尖上,天地间疾走的狂风把视线吹得摇摇晃晃。一切事物都在风里被吹成模糊而空茫的轮廓。
湖边枯干的树像是垂死的人抓向空气的手,一只受惊的乌鸦突然腾地飞走,留下刺耳的叫声远远地消失在大陆的彼岸。西泽尔抬起头,望向北方倾斜而缥缈的天空。
“我,路宾,此生愿效忠于西泽尔白比德兰开斯特公爵,若有丝毫背叛,愿意受到任何形式的惩罚。”
撒贝里斯克神殿庄严地守护在阿黛勒皇后湖畔,殿内的大理石穹顶绘满了众神的图案,阳光与歌声将它掀地很高。而在神殿的最深处,代表正义的力天使哈尼亚双手叠合,手掌向下撑着剑柄,剑尖下垂,轻轻点在纯白的大理石地面上。完美的曲线,轮廓清晰棱角分明的肌肉包裹着这尊年轻而强壮的躯体。他的目光深邃而坚毅,似乎可以随时走入战场。英俊的面容。修长的四肢。完美的比例。到处都充满着美与力量。那个少年面对巨大的神像单膝跪地,庄重地立下誓言,然后转身面向男子跪下,男子也向他转过身,伸出手郑重地覆在他的额头上,缓缓吐露的誓言犹如轻缓的吟唱。身后的远处传来圣洁的祈颂声,像是天神创造的诗篇。
“我,西泽尔白比德兰开斯特公爵,愿意接受路宾的宣誓,愿意共同为国家效尽此生,若有背叛,愿让天国七君以光明之剑穿透我的心脏。”
............
一旁的莱昂纳尔静静微笑着看着这一切,待两人都站起后便缓缓走上前,将早已准备好的橄榄王冠分别戴在他们两人的头上,看着他们,面容上是一贯的温和。
“宣誓完毕,就让神来见证你们的未来。愿你们和梦想与希望同在。”
............
从此,忘却一切有关卡佩尔的记忆,那个少年开始了他作为路宾的轨迹。
时公元1924年,天行侧移,星辰逆照。命运的行程在此交会,星相变幻在天空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