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列路·白渡用手摸了摸下巴的胡渣，然后命令士兵停止追赶。“那个骑士刚开始适应蜮幽黑马，鬼蜮旅一定能轻易追上的。”黑骑将军把长戟扛在肩上，不解地说。
哈列路摇了摇头。“看见他的黄色鳞甲了吗？还有那把白色的剑——没想到有人比我们来得更早。”
“你的意思是，他是那个人皇候选人？”将军问。
哈列路点点头，“最著名的一个，黄甲骑士团的骑士长，碧尼·明恩。”
将军抬起眉毛：“就他？看起来真不像是我的对手。而且我们的目标不本来就是其他的候选人么？”
“豪空，记住无论什么时候都要认定我才是‘人皇候选人’。刚才我们就已经被那个碧尼偷听了，不能保证没有别的人。”哈列路低声说，“另外，在什么都没有了解的时候，我们毕竟不应该直接追杀他。我们只要知道他也在就行了。”自从豪空接到“人皇任务”的那一日起，哈列路身为他的导师，就决定了用自己来做他的替身。直到现在，所有人都以为哈列路才是候选人。
“我们的埋伏计划怎么办？”豪空问。
哈列路微笑了一下，“继续进行。从大智者的意思看来，候选人应该不止两人。但这次必须寻找视野广阔的位置，黄甲骑士团知道了我们在这里，可能会反突袭。另外，派巡逻兵去确认壁崖城还有没有残兵在附近。联盟大道也必须留心，联盟城邦的军队很可能前来了解情况。”
“是，老师。”豪空说。
入夜。由于废墟附近的落石过于险峻危险，豪空把他们的骑兵队“鬼蜮旅”分成几个小队，分别在离废墟远一些的地方隐藏。浑身包裹着漆黑铁轻甲的骑兵在各个小队间来回传信，蜮幽黑马轻灵的马蹄踏在松动的红色土壤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哈列路用天鹅绒斗篷裹着漆黑的铠甲，在山石长长的阴影中行走。前两天因山崖崩塌所掀起的烟尘而变得模糊、浑浊的星空，终于在今晚重现璀璨，从山谷的开口中看上去，点点碎光跟天绸的蓝色荧光一同漏下。他走到一个相对较高的地方，俯视那一片破碎的城邦残骸。
哈列路叹了一口气。“这只不过是城邦的一角吧，不知道有多少人被埋在了这下面。”
“老师，我们怎么知道‘雾兽’究竟是什么？”豪空走到哈列路身边问，一双银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微微放出冷光。
“能够把一整座悬崖毁掉的存在，肯定不是我们能直接应付的。”哈列路眯起狭长的眼睛，“但是大智者还提到了一个‘种梦者’。如果要完成这个任务，可能要从这个人身上着手。说到底，我们尽早来到这里抢夺的是先机。无论是先解决其他的候选人，还是先完成任务……”
“只是没有想到黄甲骑士团比我们早。”豪空咬咬牙，说，“他们说不定已经设好了陷阱。”
哈列路沉默了一下，忽然笑了笑：“他们应该不会。我要承认我今天的判断失误了。”豪空疑惑地看向他。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说：“今天我只留意到那个骑士长的黄甲和白剑，没有注意他的头发和铠甲上面覆满了土灰。那种狼狈的形象不是有准备的人会出现的。他应该在壁崖城崩塌之前就在这里。”
“那样的话他已经死了。”豪空扬手示意下方的废墟。
哈列路看向黑甲将军，声音低沉地问：“如果是你遇到这样的情况，你一定会死吗？”豪空沉默了一下，自信地摇摇头。“碧尼跟你一样也是候选人，你没有理由低估他。而且，他的白剑是至今所知唯一由大智者授予的兵器。它有什么能力恐怕也不足为奇。”哈列路说。
“但是始终，我们除去竞争者的计划就不能在他身上实施了。”
哈列路露出微笑，“没有关系，需要的时候我们也可以向他提出合作。方法是随时可以改变的，最终目标只有要让你完成人皇任务而已。只要成功做到了，你的一切痛苦和耻辱……都可以被洗去。”
豪空的真实身份只有哈列路知道：他其实是巴剌城一次部落屠杀行动的漏网之鱼。在巴剌城周围的荒原上，存在着大大小小的原始部落。这些部落有着自己的领袖和秩序，信仰各自的神祗，不服从城邦的统治。但巴剌城的双子皇帝——金巴度·撒璐兰多和尼禄·撒璐兰多兄弟共同担任巴剌城的最高皇帝——却决意从它们身上取得更多。他们要求大量的进贡，而当黄金和皮毛不能使他们满意时，他们会用漆黑的铁骑将整个部落夷为平地。
哈列路看了看豪空的银色眼眸。他无法忘记多年前的那一个下午，他在北森林深处，看见还是男孩的豪空浑身是血地亡命奔逃。他的双亲已经被鬼蜮旅击杀，而哈列路作为官员，负有追杀豪空的责任。豪空的身体上染满了亲人的鲜血，刀伤凌乱地覆盖了手臂和身体。他疯狂地奔逃，最终晕倒在茂密的丛林里——一名神秘人救了他。那个男子穿着闪耀夜星般碎光的长袍，双手轻轻地就托起了这个身体已经像碎布一样的男孩。哈列路悄悄地跟踪他们，去到了一个被低谷包围的水池，空气充盈着诡秘的气味。他看见神秘人捧起一掬池水，水沿着他的指尖流下，汇成尖针一样的细流刺入男孩的眼睛——豪空的眼睛本来是漆黑的，如同他的父母以及被屠戮的孟冬部族的所有人，但是当神秘人离开后，哈列路扶起男孩，撑开他的眼睛，他看到的是摄人心魄的银色瞳仁。“人皇任务。”哈列路听见他正无意识地重复着，“人皇任务。杀死双子皇帝，摧毁撒璐兰多家族的皇权，重建巴剌城。”
哈列路让豪空先回到驻营地。他继续站在原地，观察着山岩中的城邦废墟。即使在夜色中，他也看见了很多鲜红色，它们沾染在破碎的烟囱上，喷洒在深陷的巨岩边，凝结在冰冷了的手臂和嘴巴上。他让这些残酷的景象填满自己的眼睛，口中的牙齿紧紧咬合。
曾经的自己，看见过比这残酷百倍的画面。他在巴剌城随军碾碎过很多个负隅顽抗的部落，看过插入妇孺之口的利剑，他们的婴儿像是死去的狗胎。他看见过“小皇帝”尼禄下令吊死一百个叛逆者的场景，在被套上绳索之前，他们已经被烈火烧得半死。他也亲眼看见鬼蜮旅的将军间卑鄙的仇杀，一名将领今天受封爵位，明天就被发现身首异处。“老皇帝”金巴度冷冷地放纵着这一切，却从来没有让它们超出自己的掌控。每当想起他深灰色的眼珠、从喉咙深处发音的声线，哈列路都禁不住微微颤抖。
但是他坚持着这一切。
“精灵。”他看着自己的掌心，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如果我不是每天重复，我也会忘记掉自己这个真实的身份吗？自从“生命轮转之阵”发动、阿伽法拉城被整个抛向异位面之后，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见过自己的同族了。
当时的他，是皇家凝魔战士的一员，跟另外两千人一起守护着领域结界。结界没有能撑到最后。他看见头顶有大批蓝绿色的鸟类像洪水般涌入，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就听见军队前的结界也传来崩塌的声音。无数的兽类闯了进来。
他感觉自己浸泡在鲜血中。他们的军队，在压倒性的力量面前，毫无阻碍地被吞噬了。没有任何还击之力地，他感觉自己身上的铠甲凭空消失，千万只或轻灵或暴怒的肢体无间断地拍打在皮肤上。无法抗拒的恐惧感剥夺了他的一切思考。但是后来，他只听见一种前所未有的奇特的梵音，他感觉自己被力量举起，抛掷到无尽遥远的一个地方。
然而，精灵族究竟得救了吗？
他无法回答这一个问题，虽然他已经思考了很久很久。
当精灵从抛掷中从新醒来时，他们发现自己在一块无边无际的水晶里。这是一个没有液体、气体，也没有固体的世界——他们所有精灵，都像是镜像一样存活在水晶当中。但他们没有恐慌，他们失去了这种情绪。他们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情绪，有的只是一种“舒适”。没有食欲。没有发展的欲望。甚至没有了对话沟通的欲望。在这块被称为“阿伽法拉地”的水晶当中，一切都像是一场永不停止的甜美酣眠。
究竟我们得救了吗？哈列路紧紧地捏紧了拳头。
但也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大意。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忽然被扣紧，一只强壮的手臂正从后勒紧了他的咽喉。他看见还有另外两个穿着深色衣服的人正从两边包围过来，其中一个伸手想捉住他的头，他狠狠地把身体一歪，把身后的人也拽得失去平衡。他的手连忙去握腰间的剑柄，然而却感觉困住喉咙的手臂一松，一记猛烈的拳击就打在了后脑上。他只来得及用手扶一扶眩晕的头，就感觉后脑受到了另外一记重击。
我真该拜托他们用优雅一点的方法。脑中一闪念过后，他昏沉地往前倒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