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吉尔，你马上命令士兵让开！”雅德琳夫人大声地说。她迷人的棕褐色眼睛现在圆睁着，愤怒地直盯着他的长子维吉尔。
维吉尔没有退让。他把身后的门关上，拦在雅德琳的身前。“母亲，壁崖城倒塌的原因还没有确认，现在去那里太危险……”他说。
“那里有我的儿子！”雅德琳说，“‘执政官’，看在歌雅城的民主荣耀份上，我不知道你有用士兵来阻碍一名人民出城的权力——尤其当她是你母亲的时候！”
“士兵撤回雅望厅！”维吉尔转过头对门外大喊。雅德琳马上夺路想跑到门口，但维吉尔迅速后退，用脊背顶住了门的把手。他皱紧眉头，“母亲，请相信雅望厅，我们已经派出了禁卫骑士，如果壁崖城没有危险，我以族名起誓我绝不会阻拦您！”
“禁卫骑士没有对维莱怀胎十月！”雅德琳在维吉尔脸上扇了一巴掌。“而且，从你决定把维莱送向壁崖城，我已经看不出你的姓氏。”她说，“他是你的弟弟，他才十四岁！”
维吉尔的脸上火辣辣地发痛，但他倔强地看着他的母亲。那是对维莱最好的路径……他忍着没有说，双手仍背在身后牢牢地守护着家门。
他忽然听见急促的敲门声。维吉尔转身把门打开，雅德琳在同时闯过他的身边，却撞在了另一个人身上。维哥洛·奥秘用手拦住撞到自己身上的雅德琳，温和地说：“夫人，我听说你要去壁崖城？”
“我必须要去。维莱可能还在城里。”雅德琳盯着她的丈夫说。
“父亲，”维吉尔向维哥洛轻轻鞠了一躬，“壁崖城突然倒塌的原因一定非同寻常，加上上次对黄甲骑士团进攻的时候他们团长不在的事实，我们怀疑这是他们做的……他们故意设计，也许现在就正在等待我们。壁崖城很不安全。”
“确认情况属实了吗？”维哥洛双手搭在雅德琳肩上，示意她冷静下来。
维吉尔摇摇头，“自从涓影城传达消息以来，从壁崖城逃出的骑士现在还在抢救当中。我们不确定情况到底是怎样的。”
“他有没有说什么？”
“根据后来传达的消息，他的话有很多难以理解的地方。”维吉尔说，“母亲，我们先回到家里再说怎么样？壁崖城这次情况复杂，再者，就算城邦真的倒塌了，能在搜索中发挥最大作用的也还是士兵。”维吉尔从门里走出来，想去牵住雅德琳的手。
雅德琳却冷若冰霜：“维莱十岁的时候从库房里偷了一把匕首来玩，但他挥匕首的时候脱手了，匕首差点就插中了你。我把匕首挡了下来。”她挽起袖子，露出手臂关节上一道深深的疤痕，“我要跟你说，我不管壁崖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的儿子有可能身陷危险。我一定会去。”
维吉尔看着雅德琳的表情。小时候，每当看见母亲这样的表情，他不管面对什么都能放松下来，因为知道母亲会保护他。被父亲责打的时候、玩乐中被误伤的时候、与人争持的时候，是母亲让他能无所畏惧。但两年前，当他决定把维莱宣布为流放者的时候，母亲却也是用同样的表情沉默地看着他，之后就再也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
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变成了这样呢？维吉尔咬咬牙，还是决定劝阻，但维哥洛却挥挥手打断了他的话。“我陪你去。”财政大臣说，“反正如果情况属实，我也会需要去走一趟，商讨联盟捐助的问题。”
维吉尔站在原地不动。他知道，在父亲同意之后，他已经不能阻止两人前往壁崖城。但他不希望那样。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出于愧疚——两年前，将维莱送到壁崖城的决定是他作出的，是他签署的一纸文书将维莱置于险地。他能一错再错吗？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人再踏那片被迷雾笼罩的地区？他好像看见黄甲骑士团正在群鹰山脉的崖风中蠢蠢欲动，他不能愧疚，他需要冷静，而冷静需要时间。
但他没有时间。
“给我一天。如果我明天没有得出让父亲、母亲满意的答案，后天清晨我会开放城门。”维吉尔说。他感觉到那两双注视了他二十年的眼睛里充满冷峻，但依然没有丝毫退让。到后来，雅德琳松弛下紧绷的肩膊，沉默着走进了家门。
“我当初同意了你把维莱流放到壁崖城。我也有一部分责任。”维哥洛走到门廊的一边，罕见地直接在雕有花饰的栏杆上坐下。他看起来很疲惫。
维吉尔摇摇头，慢慢地，他感觉身体再度紧绷起来。“其实我没有完全说实话。”他说，没有去看父亲的眼睛。
“当初我们商量说，维莱虽然有天赋，但他年少气盛，只相信自己的想法，最后可能背离家族的愿望。所以可以让他暂时离开我们的帮助，在那种领主制的城邦，慢慢明白歌雅城斗争的法则。我说我希望逆转他的想法——削毁‘三大家族’的想法。”
他明白父亲已经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但他还是继续说：“但那事实上，也是我自己的愿望。我也希望能推翻家族权力。”
维哥洛沉默了很久。午后洒在门廊白柱上的阳光开始镀上一层金色，太阳在广阔的歌雅城上缓缓下沉。“为什么呢？你们都是‘三大家族’之一的后裔，奥秘之姓不曾亏待你们。”维哥洛声音低哑。
“家族亏待了城邦。无论是银匙、星源、还是奥秘……我们拥有的金钱和地位给了我们太多的机会。由于是以家族为单位划分城邦利益，家族与家族间会相互依附、排除异己、寻找靠山，最终结果是强大家族始终在家族互助中获得了最好的职位，它们的地位经世延续、屹立不倒。虽然斐德赫烈废除了贵族爵位制，但只要家族势力仍在，‘贵族’就没有消失。”维吉尔第一次这样完整地说了出来。
维哥洛的喉结上下滚动。他用手指按了按眉间，问：“那你为什么还要把他流放到壁崖城？”
“为了让他坚定。我把他放到联盟最落后、最偏远的城邦，是因为我相信维莱——我知道他的棱角不会被磨平，他的决心会在这个过程中变得更加强大，方向会更加明晰。他会找到切实可行的路径。”维吉尔露出微笑，内心里却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我一直都说他是奥秘家最有潜力的后人。”
“为什么不是你自己去做？”
“我做不到。我可以胜任执政官，可以让歌雅城强盛，甚至可以带领军队扩张联盟，但是我不能真正地变革城邦。我只可以为他作好准备。”维吉尔说。
维哥洛站起身来。他走到维吉尔身边，没有停顿地走了过去，关上大宅家门。他什么话都没有说。
维吉尔站在城邦内西面的一座小山坡上，这里鲜红的枫叶闻名大陆。夕阳下的歌雅城被暖暖的金色浸泡着，光线沿着笔直的街道流淌，像是血液注满新生婴儿的四肢百骸。他双手放在坡顶石质的栏杆上，头深深地埋在两臂之间。
他跟父亲、母亲说要一天的时间，但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这一天能做什么。禁卫骑士也不能在明天之内到达遥在西陲的壁崖城。他为什么不自己去呢？他难道怕了黄甲骑士团？维吉尔抬起头来，手握着拳捶到石护栏上。他看着广阔的、壮丽的歌雅城。如果骑士团正是希望我离开这里呢？他想起上次若菲城的反联盟叛乱，骑士团能策划出第一次，难道就不能弄出第二次来？
“大人？”他的身后忽然传来声音。
维吉尔马上转过身来。他不希望被任何人看见他这副烦恼的样子。
“真的是执政官大人，我还以为我认错人了呢。”说话的却是一名很年轻的女性，她穿着朴素的长裙，浅金色发束自然地披在两肩，一颗别致的胸针却让人感到得体而自然。
维吉尔认出了她。“你是银匙家的莉莉小姐，禁卫骑士长的姐姐。”维吉尔惊讶了一瞬间，然后轻轻鞠躬，“我也没有料到小姐会在这里。”
“本来也不应该料到。”莉莉俏皮地一笑，也走到栏杆边。她深深地吸进一口空气，然后笑着说：“我每个月总要从家里溜出来几次，在竖琴广场听歌唱和演讲，看看集市，以及来这里。父亲不允许，但是卡伦莎婆婆总是会为我隐瞒的。”
“我没有姊妹，但如果有的话，父亲应该是不会限制她们的外出的。”维吉尔说。他想起小时候与维莱穿上最好的衣服去广场听演说家演讲的事，那是他童年最喜欢的活动之一。另一样就是听他的母亲唱歌，那样的歌声，广场上没有一位歌手能比得上。
莉莉没有回答，她捡起落在栏杆上的一片枫叶，举到头上然后松手，枫叶在清风中向坡下的城邦飘去。“你不觉得这里很美吗？”她问。
维吉尔没有明白这位银匙家的长女想说什么。他微笑着点头。
“既然美丽，就不应该皱着眉去欣赏啊。”莉莉转过脸来看着他说。维吉尔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眉心，他看见她金色的发丝被风拂到脸上，眼睛就像两枚浅绿色的琥珀。
她的眼睛很漂亮。维吉尔想。莉莉重新靠在栏杆上，沉默了一阵子。“大人有什么烦心事吗？”她问。
维吉尔不知道莉莉应不应该听说过这个消息。“有传信说壁崖城倒塌了。”他说，“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我的弟弟在那里。”
“一整座城邦倒塌了？”莉莉把手捂在口上，“谁能干出这样的事？”
“从传信上看，情况比那更糟糕，它是连同俯鹰峰一起崩塌了。现在最大的疑惑就是这是不是黄甲骑士团的计策。因为上次在若菲城，骑士团有提到‘下一个任务’……但是我始终不认为他们有这样的能力。这更可能是声东击西，但这依然只是可能性。”
“这样看的话，不是只能等情况查明之后再作行动了吗？”莉莉理所当然地说。
维吉尔苦笑着重新看向坡下的房屋。下沉的太阳已经收敛起它的光线，漆黑的夜幕即将降临。他感觉到一阵不自然，却发现莉莉仍在不依不饶地看着他。“我的母亲坚持要立即去壁崖城。”他叹了一口气，低声说，“我不能让她就这样涉足危险。”
“原来是这样……”莉莉若有所思。
“你在想什么？”维吉尔问。他发现，自己似乎从没有对只有一面之缘的人说过这么多的话，除了在竞选执政官的时候。当时母亲一直提醒他要多跟人交谈。“出身于大家族的人，一定要学会倾听。”雅德琳说，“倾听贩夫走卒、倾听商贾仆人、倾听将领士兵。他人的声音，会告诉你在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他后来觉得，自己能在竞选中战胜资历无与伦比的莫西里元老，凭借的就是年轻与较少的距离感。母亲给了他一切。他必须……
“执政大人，”莉莉忽然说，“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黄甲骑士团吗？不能找到大智者？”
“那没有……”维吉尔突然怔了一下。他记起在若菲城勇气广场，当那个女黄甲骑士准备离开的时候，她把一颗深紫色的晶石抛到自己手上。“那是魔素。”女骑士当时说，“需要跟大智者说话的时候，就把它凝聚出来。”那颗石头在维吉尔的掌心中融了进去。由于认定了大智者只是欺世盗名的叛逆者，他丝毫没有再想起过这颗晶石。
“等等。”他平举手掌，开始凝聚魔素。一团特殊的、凝结的精神束在体内慢慢浮现，维吉尔把它捕捉到掌心，然后集中精神凝聚出来。一颗深紫色几乎不透明的晶石出现在他的手中。
“这是魔素？”莉莉轻声问。
“黄甲骑士当时是以实体形式抛给我的。”维吉尔耸耸肩，他把那一颗晶石拿在手中细视，没有发现有特异之处。“他们说过用这颗石头可以找到大智者。”维吉尔微笑着看向莉莉，“大智者只不过是罪犯的一员，但这不失为一个了解事实的方法。谢谢小姐提醒。”
“大人不打算在这里使用吗？”莉莉却问。
维吉尔犹豫了一下，说：“还没有试验过，不知道会不会有危险。”
莉莉摇摇头：“即使带回去，大人也是会自己一个人使用的吧。再者，我也想知道‘大智者’到底是怎么样的呢。”
维吉尔看着她的眼睛一阵子，同意了。“那请退后一些。”他说，同时有意地用身体挡在晶石与莉莉之间。他开始往晶石上输进魔素。
晶石突然变得透明。还没有等维吉尔说话，一个声音就已经从晶石里传了出来。维吉尔仍然记得这奇特的声音。
所有“人皇候选人”，请停止一切任务，务必阻止“种梦者”成功与“雾兽”结合。“雾兽”在群鹰山脉，已经摧毁了城邦壁崖城，正在废墟上空徘徊。成功阻止者，可以获得一次机会——一次更改“人皇任务”的机会。
大智者的声音猝然而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