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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冲冲地回来,几乎每一次回家,九爷都是兴冲冲的。该去的去了,见到的风景还在印象中。陌生的人,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河流,厂房瓦舍,过去了,又变得陌生。熟悉的家乡,乍一看,亦跟着陌生起来,在他离开的不长的日子里,竟然也有了不少变化。这是种奇特的体验,九爷沉浸在这种忧伤清寥的体验中不能自拔,全然不理会合同、生意、技术的事。他享受离情别意,享受季节变换的感触,质感地把生活弄得波澜四起。冬青、银杏、扶桑、合欢,这些美好的植物,在高速路口高低有致地迎来送往,生气勃勃。幸福几乎要溢满九爷的胸口,他恨不得伸出手跟每个相遇的人握住,问声好:我走的那段时间,你们生活得好吗——其实这与他没任何关系——他们甚至互不相识。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九爷就是这么一个人,他感觉幸福了,他要与别人分享这份幸福。可这次回家,他却心事重重,不知道两个伙计会怎么看他,胡木子阴阳怪气,目的很明确,其实就是要他走人。一次,潘三翻出抽屉里的一把小匕首,乜着眼对九爷说:“这把匕首杀人还是挺快的。”都是股东,好没素质。杀气腾腾的两个人,明着怎么都好说,多加两人也无妨,九爷把办公桌安在进门左侧,第一张,背对搁了文件柜的墙,这些资料是他专用的,他们没理由在他背后鼓捣,况且只留一张椅子的空,他略向进门斜坐,万一发生什么,进出门的状况都可掌控。他买了把一尺来长的片刀,下面抽屉搁了一把钉锤。
虽然如此,九爷还是要高兴,办公大楼人行道旁的悬铃木虬然挺立,九爷的公司在这里租了三间办公室,宽阔的叶面,层层簇簇,再热的天,在老树底下也有三分凉意,夹竹桃仿佛是个吸污器,越是污染重的地方,它越滋润地生长,蓬头垢面就蓬头垢面,花期一到,该开花还开,冬天也不例外。常青藤并不常青,冬天像一张青筋纵横的老脸,覆在墙面上,现了原形,夏天倒是郁郁葱葱油得醉人。
走人就走人,赶九爷走,哪一天他俩不动这心思,当初搭伙时,缺九爷这么一个角。现在又不缺了,潘三的话说得明:要技术冇技术,要市场冇市场,做帐,请个人哗啦一下的事,一个月200元搞定,要你占着股。潘三扮演的就是一个恶人,九爷心里明白。
现在是盛夏,枝枝条条的都涨满了绿意,绿意在试探这个未知的世界,世界因了它们而多了一份色彩,多了一些内在的冲动,激发像九爷这样几乎落泊的男人,背负一种责任,从此找些安慰。仰首向树的瞬间,那种透心的凉爽,把九爷几乎击倒在地,生命的绿色,一个冬天的等待,只有梧桐树叶崭新的盈盈聘聘,才表达得出这种享受之乐。无论是海观山麓的那一条绕江匝道,还是十五中门口人行道旁高过九层楼顶的巨冠,甚至文化宫后院那三排新嫁接过的嫩枝……它们无一例外传递给九爷同样的震撼。九爷从它们的身旁走过,小心翼翼地收藏乍一看到时的心情,徜徉在它们的绿荫之下,犹如沐浴了万道光辉,前面纵有千难万事,又能怎样,这些伟大的树,已然传递了它的能量与我的肉身!
“好的,唔,我没意见,是的,你们肯定想好了才这么干的,是。是我确实忙,像打仗,为了我,不打扰,哦,哦,对的,拿下一个工程,对的。”
“办公楼不准备租了,已说好了,太费钱了,又接不到大单。公司也注销了,你有意见不?这样也好,怕你受不了,留了几张桌子没搬,免得你回来,连门都打不开,那多不好,是不?你又忙,也应该与你打个招呼,你是股东,也是交了钱的,不打扰,是让你一心一意做事去,哦,地没扫,你扫一下,也不是不行,免得没事干。”胡木子在电话那头又嗡了些什么?九爷一句也没听清。身子好软,人影瞳瞳,的士直接把九爷驮回了家门口,夏日的阳光逼人,太强的阳光似乎消耗人的精华,哗哗的掏钥匙声,掏了几遍不见钥匙出来。九爷靠门楣上,想有个凳子挨着屁股坐下,楼道阴暗潮湿,明晃晃的光线在遥远的地方发力,到达这里时似乎是为了结束而结束。这只是九爷的臆想。视线越过这片陈旧的楼房,就到了滨江铁路,紧挨江堤的长江,被一道防洪堤阻在九爷的视线之外——假如九爷站在临江的窗户旁。安静如一只魔兽,巍然蜗居在过道里,它庞大身形压得整栋楼摇摇欲坠,楼板断裂,在分子级别发生剧裂反应,摧枯拉朽的场景在孕育,在积蓄,在等待。魔兽把针摆黏住,黏得死死的,一动不动。时钟开始弯曲,弧线犹雅,闪着卓然的光泽,远古的蓝光涂抹它的每一扇面,每一零件,每一齿轮,每一螺丝……细节在这时完美无缺,它将要呻吟,一只时针的呻吟,亘古未闻,一只奇怪的时钟,它将要呻吟,用人类听不懂的语言。九爷当然也听不懂。他要关心或不关心也罢,他要开门,开门进去,躺在床上,等待醒来。
魔兽依旧在,它想干什么呢,冷汗顺着脸颊流下,后背心已凉了,心窝也凉了,肢胳窝,哗哗的汗流排山倒海,在九爷身体的沟壑平川里肆虐。一串光亮穿过寂寥的隧道,来到九爷眼前。幻觉,不是,幻觉,不是,它在晃动,顽皮地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穿过阳光开阔地,对面新楼的孩子,把激光射向这片不毛之地,他或她,不是天使,只是无意识吗?魔兽走开了,锁孔发出清脆的声响,门栓嘎吱嘎吱的。杏子在干嘛呢,九爷问自己,多半是杏子开的门,在电控室,他都记不得在半岛,掏钥匙开门的细节了。
夜班车把九爷带到洼徐镇时,天已经亮了。潍北平原的海风,混合玉米棒子青苗的香气,与兴国是另一种体味。夏天并不干燥,可他的嘴唇瘆得厉害,一层一层白皮附在唇上,朽腐的样子。何叔他们吃了一惊:“这么弄的,南方人吃人呀,你好好的在俺们东山,回去咋成了这个样。”九爷苦笑着,算是打过招呼,开了房间的门,还好,没什么潮味,把窗子推开通风,卷起的铺盖又放下来,掸了掸。过道里有拖把,扫帚,参箕,都拿过来,扫了扫,垃圾归在房门口,桌子上蒙上了一层薄灰。顶头是卫生间,水笼头的水打开,缓缓地流下来,没什么水压,洗了抹布,淘了淘拖把,回到房间把地粗略拖了一遍,旅行包打开,毛巾晾开,在火车上换下的短裤有点酸味了,泡在盆子里,撒上洗衣粉,把臭袜子也撸下来,扔进盘里,汆在水中,光着脚丫,套上皮鞋,去厨房打开水。自己洗洗抹抹一番之后,本想去镇上吃饭,再买点日用品,不料困劲上来,竟至睁不开眼了,刚换上的干净的袜子都没脱,就歪在床上沉沉睡去。
伙计的床空在那,垫的被子都卷起来了。上面残留着他走后的信息,那上面的霉味,配合九爷沉重的呼吸,要在过去,它应该是摊开的,与清新的空气接触,沉浸在项目将要完工的喜悦之中,此刻它却依然暗黑,依然蜷缩一团,没有一双温柔的手揭开它。阳光照在它的表面,一日又一日,它等不及了,它的主人一去不回了,九爷怎么打发它。起码九爷今天没打发它,几乎都没朝它看一眼,仿佛它不存在似的,没掀开它,没拍拍它,目光吝啬,都不多停留一下。睡在上面的那个人去兴国,怂恿胡木子、潘三把公司注销了,办公房退了,技术上也卡了。一切需重新开始,并且不能让甲方知道,让他们知道的,只能是换了一个伙计,仅此而已,其它什么也没发生。
杏子在三车间门口碰到九爷,睁大了那对美丽的眼睛,直直地瞅九爷,看得九爷怪不好意思。三车间明黄色大门外墙,在阳光下温暖舒适。杏子没看出九爷的枯槁来,她浅浅一笑“回来啦!”“嗯”招呼平平淡淡的。她看他,从眉梢到耳垂,盯着他,忘了她的工作,“你有事吗?”“有事吗?哦,木有木有”“你手上”“要数据,三车间要数据,已经给了,这是五车间的。”杏子平定了些。“你去五车间吧,我了解一下情况。还好吧!”九爷随意地说,折身要进去。“好!”泪水霎时盈满了杏子美丽的眼眶,一低头,杏子走远了,一阵风一样,留下三车间门口明黄色的墙体。
回到电控室,杏子的胸脯依然在起伏,这个人,还记得问声好。唉,这就够了,他还记得问我好嘛,他心里还装着俺。他也不知道这些日子别人是怎么过的。她好像有了变化,好大的变化,是什么变化。电脑的声音,像花开的声音。电控室的外墙灰突突的,三车间明黄色的外墙多好看,五车间的土褐色,也不好看。这个人回来了,给杏子注入了生机,电脑也受了这个女人的感染,色彩变动,不再是变动,是活力,呈现出的几何形态,透出力量,透出对人类视觉的冲击,期望。
控制柜的灰褐色烤漆,越擦越亮,窗户下水笼头闪着白光,早上已仔细擦拭过了。杏子憋不住,又洗了抹布,擦一遍控制柜,它已经没有灰尘了,窗户的反光,照出杏子圆圆的脸,她莞尔一笔,怎么又胖了许多。水泥地面刚刚干,她又洗了拖把,仔细地拖,额角汗津津的,一绺长发撩在额头。哦,忘了看书,《计算机操作规程》摆在电控柜上,她看不懂,开始看起来简单,讲0和1,接着是什么二进制,2的几次方,杏子就看不懂,后面的内容就更看不下去了。他要问起来,可真烦,我什么也说不上来。他那么聪明,什么都懂,人情世故呀,财务的,设备的,技术的,工艺的,车间的,连同厂长,厂里什么人都听他掰,那得读多少书,见过多少场面呀。我怎么就那么笨,这也不懂,那也不懂,特别是在他面前。以后,他要有了孩子,那该多聪明呀!他的老婆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满肚子学问,甚至盖过他,说得赢他,哼,在她面前,他啥都不是。女强人,特别强,又凶悍,管住他,别乱发脾气,别冤枉好人,别一阵风一阵雨的,这样的女人跟他,他会幸福吗?叫话憋在肚里,憋得肚子疼都不得说,他愿意吗?他受得了吗?可是,要不是既样,换一个,换一个听他话,万事万意顺着他的人做老婆,行吗?他要是不高兴这样的呢?那可怎么办,真愁死人。要是有了孩子,会离婚吗?离婚了孩子怎么办,他的孩子又是特别聪明的那一种,那可么办哟。真的愁人。玻璃窗把杏子的烦恼刻在上面。九爷过来了,走到门口,停下了,突然想起了什么,往宿舍方向去了。杏子偶然的一瞥,看到九爷的背影,往宿舍那边。电控室里,电脑嗡嗡声,如平常一样,毫无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