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子默、张乘风和彭时三人听得外面这人的声音,顿时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得!惹事了!”但更扯的事情是,新科一甲三人同时惹了事情。
凌子默率先出厢房来到庭院里,只见一位身材高大、没戴官帽、身着绯色官服的大人背着双手立在正厅廊檐下,背对着众人,仿佛是在欣赏正厅大门两边的楹联书法。他身边站着一位三十来岁的六品修撰,手上捧着一顶乌纱,大概是那位四品大官的。
凌子默最先反应过来,看这架势和服色,眼前这位大概是翰林院的哪位堂上官,搞不好就是正堂掌院。于是凌子默当即走到院中,依礼深鞠一躬请安。张乘风、彭时也紧跟过来行礼。
“文起”,那四品红袍并不应答新科一甲三人的请安,旁若无人般叫着身边那位修撰董超的表字道:“这幅对子还是前年吕侍郎去礼部时候给换的,这两年风雨日晒的,也有些沧桑了。”
董超微微躬身:“老师说得极对,新桃旧符该换还是得换一换的。”
那红袍听董超这样说,微笑着转过身来,道:“董文起啊董文起,你就是这样着急。要知道你是新桃,我等皆成旧符了。”原来董超已摸准自己眼前的这位座师早就想将现在的掌院阳太雨拱走好取而代之,故而有了新桃旧符一说。谁知那红袍大员不愿在众人面前公然提起,故而拿董超开起了玩笑。
董超自然知道座师是开玩笑,当即祸水东引,便道:“老师,恐怕庭院里的几位才是真正的新桃吧。”
那红袍大员这才缓缓才下台阶,来到凌子默等人之前,道:“起来吧。”
凌子默礼毕抬头,只见那大官四十来岁,一把美髯修得极为精致,但那一双眼睛锐利有神,整个人也因此英气勃勃。此人正是传说中翰林院的二当家、驸马爷钟世振。凌子默暗自感叹:“看来是个厉害角色,可不好对付!”
凌子默本来就站在众人最前头,钟世振一步向前,便离他最近了,于是问道:“刚才何事喧哗?”
说到喧哗,其实凌子默当时也有喧哗,若要是当真追究,他是有份的。其实事发之前他自己也知道,遇到这种情况最好的态度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凌子默他那种无事也要惹是生非的人,这遇到了路见不平的事,那肯定是第一个冲上去的。不过,这样一来恐怕会得罪彭时,听表哥耿炎说,这彭时乃是湖广布政使彭思源的儿子,为着这宝贝儿子竟然高中了榜眼,彭老爷子还特意赶回京里来大宴宾朋呢。这样一替张乘风解围恐怕就会得罪彭思源。所以凌子默只小试了牛刀,使了个敲山震虎、打狗给主人看的招数想先按下彭时再说,只是没想到被钟世振撞见了。
一想到翰林院的二当家、左侍读学士钟世振,刚刚质问的,“是谁在翰林院里这么威风”这句话,凌子默摸不准这话是朝着自己还是朝着彭时而发的。但又转念一想,今天事情可够巧,一下子把新科状元榜眼探花全都卷进去了,那就应该不会有什么大情况出现了,因为法不责众嘛,钟大人再怎样跋扈,一甲三人怎么也是天子门生,他不会不照顾到皇上的颜面吧?
想通了这一节,凌子默也登时轻松:“回钟大人,晚生编修凌子默。其实刚才并没有什么事情,不过是场误会,这点小事,何必大人费心,交给晚辈们协调便好,大家都是同年,定不会伤了和气的。”
钟世振心想:“你小子这时候倒会做人了,说什么误会、和气的话,刚才你也不是省油的灯吧?”不过他也知道,到底这三人身份均非寻常,也是不便深究的,既然已经抓住机会立威了,此时也不用再深究下去。当然,他也早就得知了彭、凌二人的背景,只是凌子默还好说,到底不过是和威宁侯府有些转折关系罢了。
但那彭时却又不同,一般旁人定是惧他父亲一方诸侯的威势不敢得罪,但钟世振自己也是出身名门,父亲钟芳乃是当朝吏部尚书,位居六部之首,俗称“天官”,只手左右天下百官仕途前程,真是显贵绝伦,自己又娶了皇帝的次妹永淳公主,是个响当当的通天人物。那彭家的声势再大也大不过钟府。故而,钟世振心想,这彭时若是上道那自然是要“和为贵”的,免得无故开罪了老彭,但是这姓彭的小子要是自己不开眼,在我的檐下都不低头,可就别怪我替你老彭教训教训子弟了!
于是钟世振便转过头去问彭时道:“果真如此吗?”
彭时虽然还是气鼓鼓的,但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他是世家子弟出身,钟世振风头正健的名声想来早就是听父兄辈传闻过的。何况要真把事情说出来,到底是自己吃醋在先,又加发威不成在后,怎么说都不体面,尽管心里老大不高兴,却也只能半天憋出了一个:“是。”
钟世振见彭时还算识相,心想,你小子,今天第一回我若拾掇不了你,今后你岂不要翻了翰林院的天?
这时陆陆续续又有翰林们三五成群地前来点卯了,见钟世振在出手教训新人,难免不围观过来。钟世振这便笑着道:“诸位,翰林院有的是好书、好茶,我觉着上次的‘西山云雾’尤其好,能降火静心。静心才能修身养性,否则还谈什么治国平天下呢?”
围观的众官员们有几个忙不迭地称是。明显最后一句话是要敲打彭时的。
这时只听一人宣号道:“掌院大人到!”
众翰林各个打起精神,只有钟世振好整以暇,连乌纱官帽也不戴上。只见翰林院正门大开,阳太雨身着四品红袍迈着方步缓缓进得庭院,端的是官相庄严。
这翰林院虽只是正五品的衙门,设有翰林学士一人,正五品,也就是俗称的掌院学士。在此之下,设有左右侍读学士二人、左右侍讲学士二人都是从五品,这五位“学士”便是翰院的“堂上官”(笔者注:也就是翰林院的领导层了。)再下来的侍读官、侍讲官各四位便是翰院的八位中层领导了,分别带着一班修撰官、编修官在翰林院或内阁轮班值日。这些官员统称为“翰林”。再者就是侍书、待诏、孔目等属官,乃是为以上诸位正牌翰林们的助手,有些在品位上甚至连品级都没有。
这阳太雨、钟世振二人本来不过是正五品,本是没有资格穿绯红官袍的,要知道朝廷制度,官服能到“着绯”的地步,那就算得上是“高级官员”了,连夫人、母亲都可以被赐封诰命的。只是因为皇上加恩,在阳太雨、钟世振的本职之外,加封二人“朝议大夫”的级别,那便也算是四品了,这整个翰林院也就他们两人能穿红袍而已。
阳太雨走进院里,众翰林都躬身行礼,钟世振拱了拱手,阳太雨忙道:“世振兄、各位兄台免礼免礼!”
钟世振这才接过董超奉上的乌纱自己戴上。虽然钟世振礼数上颇为怠慢,阳太雨一张国字脸似乎并没看出有什么异样,只是环视一周到:“玉清兄还没来吗?”问的乃是翰林院另一名副职、“右侍读学士”徐玉清。
他这话似乎是向钟世振说的,但钟世振并不答话,站在阳太雨左边的左侍讲学士陆钺看出了情形,便接过来道:“今日是徐大人到太子东宫讲学的日子,恐怕会晚一点到。”
“那咱们便先进去吧”阳太雨挥了挥手,便领头进厅。
凌子默与张乘风对望一眼,互相笑了笑,心想一场风波算是过了。不过凌子默早已将阳、钟二人的不尴不尬看在眼里,心里琢磨着,又是一把手二把手争斗的老戏码呀!
阳太雨前些日子兼任了三年一次的会试副考官,大约是有阵日子没到院视事了,忙着和诸位翰林一阵寒暄,翰林们之间也是一阵攀谈,好一会众人这才各按品位坐定。
日头已上三竿,只听外面一人道:“罪过罪过!今日掌院大人、世振大人和各位同仁、尤其是新科翰林们群贤毕至,老夫来晚了,罪过罪过!”
众人忙又站起身来,只有阳太雨、钟世振虽是微笑着看向外头,但仍是坐着。
凌子默问身边一个长相白净的翰林道:“这是哪位啊?”
“徐大人啊,咱们的右侍读学士,是中山王府百年一遇的才子啊。”原来是三当家驾到。
凌子默奇道,“中山王府?王府里的人还需要考翰林吗?”
但最奇的还不是这,因为凌子默突然发现头戴书生巾、身穿便服的秦似梦竟然跟在徐玉清的身后,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