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小厮送来的饭菜已凉,只见花茉莉临窗而立,让夜风拂净一身的疲惫。心里想的都是骆玉麝的话,自己都尚未打理好,哪里还谈得上逃呢?不能再一心只想着逃了,先照顾好自己,再去细愁其它的吧。
虽是夏天,夜里的风仍吹着寒冷,仰首望月,月娘仍然一如往昔,始终那样美得明明白白。月娘的明白照落窗前,而自己,也照进这身明白之中,但,她是真的明白了吗?浸在夜月下,自己根本就闻不出身上的馨香,只能由别人来认同自己,至於是好是坏,全凭见人见智了。
思量了一下後,花茉莉回身取了饭盒并顺手灭了烛光,让月娘成为今晚唯一璀璨的主角。她倚回窗边,快速翻开饭盒,随便拣了几口便往嘴里塞。进食的速度由慢至快,最後是急得整个嘴里都塞满了菜,感觉比较像是在对自己发脾气。还有,几滴带点咸味的断线珍珠,也一并滚进了嘴里。
突然,一个敲门声害花茉莉差点噎喉,又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只能闷着咳声,屏息细听门外传来的声音。
静了半响,敲门者才开始启话,「茉儿,你睡了吗?」虽然不确定花茉莉是否已入睡,但他依旧交代道,「没事,你若睡了就别应。只是想确定你用饭了没?还有,我今晚有事,可能明日早上才会返来。不过你不必太担心,这里会很安全的。」
花茉莉终於咽下嘴里的食物,还愣在窗边,不知该不该应话。
「嗯……晚安。」骆玉麝的一句晚安说得极为轻描淡写,眼中却掠过诸般情绪。看着房内一点光火也没有,想着花茉莉或许早歇了,便才提步离去。
花茉莉搁下饭盒,走近门边又犹豫了一瞬,才轻轻将门打开。开门後的她,发现根本空无一人,剩下的,只是远方外头纷扰的人声,和离人冷矜的余味,笑着自己愚蠢,方关上了门。
此次,不到一眨眼的时间,门边再度响起急躁的敲门声,花茉莉心里一惊,但却不敢犹豫就敞开了门,可落入眼前的,竟然是骆燕。
骆燕焦躁地走入房内,不等花茉莉将门带上,也不说一句话,只是直奔内室开始翻箱倒柜,满地的衣裳,就是没一件她满意的。最後,终於拽了件男袍,又匆匆站定在花茉莉面前。
「你……怎麽了?」花茉莉对她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感到诧异,心里不禁多了几分防备。在骆燕一连串没有喘息的动作之间,她看不出骆燕究竟有何打算,也看不懂为甚麽她要捧着男袍向着自己冲过来。
「我看刚刚大哥在你门口依依不舍的模样,实在让我有些意外。」骆燕劈头就讲出一句会让花茉莉不知所措的话,她忙摇摇头,「不对!我来不是说这个的,你赶快先换上这身男袍,我路上边和你解释。」
「你是怎麽进来的?」花茉莉非常意外,刚刚短短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骆燕竟然有办法在骆玉麝离去後,马上出现得无声无息。能如此两三下就偷偷闯进这里,还不被骆玉麝发现,想必骆燕是已做足了准备才敢来的。
「我晓得你在想甚麽!我从小跟着大哥和左大哥,这点功夫还有的。而且我算准大哥今晚会出去,八成不到天蒙亮是不会回来的。」骆燕还是一副急躁的模样,「求你了!帮帮我!」
「没头没尾的,究竟要我帮忙甚麽呢?」花茉莉也跟着急,但仍旧冷静地牵住骆燕的手,她肯定是有甚麽要紧的事,才会夜都深了还赶来这里。
骆燕露出水汪灵目望着她,「陪我去妓坊找巩二公子。」
「啊?」花茉莉以为她听错了,原本握住的手,也惊讶得放松开来,「你要去妓坊?」
「对,你与我,就穿这样去!」骆燕的语气十分坚定,「早上我就在思量,天底下哪里有这麽巧的事,你与我都巧扮男装,这不就是上苍予我的旨意吗?大哥就免提了,他连我的一根头发都不许飞进妓坊里!回府路上,我也和左大哥提及过此事,但他的脸色居然臭得和粪便一样,猛说我脑袋坏去了!茉儿,只有你是唯一能够陪我去的人了。」她牵回花茉莉放开的手。
「燕子,你别闹了!」花茉莉刻意放低声量,「那种地方,我们两个女人去,是很危险的。」
「我也不想拖你涉险,如果可以的话,我早就自己去了,也不必冒着可能会被大哥教训的风险,还连夜赶回华琼小栈来找你。但我还是想拖个人一起来壮胆!我……我想和他说,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我一定要再见他一面。」骆燕并没有降低声音,反而因为焦虑,整段话说得嘎嘎有力。
花茉莉再度松开骆燕的手,摇首说道,「我不能带你进入这样危险的地方,你一定会再见他,但绝对不是这样的场合。」她从未想过,当时骆燕提及巩二公子常上妓坊的那番话,竟是在暗示她如今的行动!
「是你教会我,要主动回应渴望的爱情……我以为你对我是真心交往的朋友。」骆燕泪眼茫茫,「没关系,我自己去。」她转身要走,「替我保守秘密就好。」
「燕子!」骆燕的话让她心痛,是!她是教骆燕主动回应渴望的爱情,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犹如烈火的女子,真的会如此奋不顾身,就为了一句回应。虽然冒险,但这却是她最向往的奔放自由,为此,基於心软及支持,她把心横了,「好,我和你一起去。」
骆燕提袖一抹,彷佛眼泪从没掉过,笑了出来,「真的?」她将手里还捧着的男袍塞给花茉莉,「那你快换上战袍!」
两个通身粉味的男人坐在一群女人之中,构成一幅奇妙的画面。花茉莉想都没有想过,两人同样女扮男的巧合,竟被骆燕拿来当作追求男人的利器。
眼前这群女人让骆燕只觉得碍眼到不行,探头晃脑地只想赶紧找出巩二公子的身影,显然是对些女人毫无兴趣。至於一旁的花茉莉,在这样的环境中,此时反而比骆燕还更像一位清逸脱俗的文雅君子,一举一动皆惹来恋慕者充满爱意的眼光。
虽然有许多文人雅士来到妓坊,都自诩是以吟诗作对为趣之由而至,但说完全不喜好女色,那绝对是骗人的。花茉莉清高有礼的模样,自然受到歌妓们拥簇的礼遇,而世间也少有男人能够长得如此俊雅非凡的。
「公子,我叫青青。」一位长得活泼可爱,年纪尚小的女子举杯向花茉莉示好,「不是卿卿我我的卿卿,而是青草的青青。」青青媚笑了起来。
花茉莉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点下头。下个瞬间,骆燕推开青青,把脑袋塞进花茉莉与青青之间,「是他!」骆燕指着後方的男子,想必就是传说中的巩二公子了,怀里正搂着一个婀娜柔媚的歌妓。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这次,骆燕口中描绘出的巩二公子,的确还是那样含情脉脉又无限深情。但他如今吟唱的对象,却是怀中的美人。
接着,那歌妓彷佛就像先前已与花茉莉她们套好一样,果然吟出了骆燕最不想要听到的,「她怎能抢了我的《摽有梅》!他又怎麽可以…...」骆燕根本难再成言,人一动也不动地怔在原地,眼中涌上雾气。
眼见两人笑搂着一吟一唱,脚步又颠又晃地步出了歌妓坊。骆燕连忙慌张地要跟了出去,花茉莉拉住她的手,燕子这副模样奔出去,也不知道会发生什麽事情,还是先劝她冷静下来再说吧。
「我要去问他为什麽,吟给我的诗,却又吟给别人听?」骆燕的眼泪终於簌簌地流了下来,脚步仍然没有停止。没想到骆燕竟丝毫不听她的劝告,坚持就是要跟过去,情急之下,花茉莉也只好跟了上去。
「公子,你上哪啊?」青青急得拖住花茉莉的袖子,不想让她离开。
花茉莉一心要赶紧跟上骆燕,居然什麽也不想就回了句,「有急事,改日再来看你。」她拍拍青青的嫩颊,就头也不回地离去了。对花茉莉而言,这或许是种怜爱妹妹的表达,但对青青来说,可就不是这麽一回事了,这对她来说,是种甜蜜的关切。
这双凤俏龙,人才一踏出歌妓坊,都还在判断巩二公子究竟是往哪个方向离去时,门口竟吵腾了起来,阻了两人的去路。
「老子就是有钱!你再有多少骨气,也不得为这几个臭钱低头!」原来是一个满身酒气的胖汉,碍在门口害大家无法通行。
「门外是发生什麽事了!」骆燕恨不得这浑身肿得不像话,又臭气薰天的讨厌鬼赶快离开她的眼前,她就要追不上巩二公子了!顾不上其它的,直抓着花茉莉往前挤,好不容易杀出重围,另只手忙随便抓了一个人就问,「这位大哥,前面是什麽事这麽热闹啊?」
「听说是那歌妓先瞧不起人,以为那汉子是条穷酸虫,就落得这样下场了,呵。」那人也是满怀看热闹的心态,交盘了手,两只色眯眯的眼睛看向另一方的歌妓。
远远只见一个身着单薄的女子扑跌在地,虽没说话也看不清楚脸蛋,但散发出的尽是不服之气。
见她没回话,胖汉继续说道,「我这儿手上有你的卖身契,老子就是买了你!要死、要跟我走都随你,如今给你个选择的机会!」说着说着,胖汉一步步逼近那歌妓,还伴着令人作恶的轻蔑冷笑。
花茉莉看那胖汉手里就举着一把大刀,见这燃眉之急,居然依旧人人冷眼,回头就将手搭在骆燕肩上交代道,「燕子,你在这里等我,哪里都别去!我去劝一下!」见她还是一脸哀戚,顺手拭去了骆燕滑落下颚的眼泪。
骆燕瞪大双眼低低窃语,眼泪却因为担心又难过而越掉越急,「你疯了!还真以为你是个男儿?」她简直就是不敢相信,这个早上还被她扰得花容失色的女人,现在居然说要去『劝一下』?这女人哪来的勇气?就连她身怀一些简单的防身功夫,也不会贸然在尚未看清对方底细前就行动。
「总不能看着这人以男欺女、仗钱凌人吧!」花茉莉说什麽也要帮那歌妓的忙,太可怜了!她尤其看不惯这些束缚自由的做法,凭什麽有钱,就能买去一个人的尊严和自由!「你别担心也别哭了,我去去就回。」
正想上前劝说时,有一对看起来善貌佛心的夫妻,比她早了一步出手救起那名落难歌妓。说也奇怪,当这对看似已过知命之年的夫妻一走向前,人人便让开了道,就连一开始那个忘尊自大的胖汉,此时也是只字不吭。
就当花茉莉看得匪夷所思,骆燕竟连刚刚的眼泪鼻涕都还挂在脸上,就要拖着她跑,「又是怎麽回事?」被骆燕这麽一扯,她差点站不稳。
「快走!那是我爹娘!他们要是知道我上这儿,肯定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