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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文韬摆了个相对舒服的造型,把自己斜靠在柜台上。手中托着一款半新不旧的诺基亚,也不知被他摆弄多长时间了。
这里是淮海市西王府大街,庆庙前的一家典当行。从外面看上去挺气派,实际上门脸却不是十分的大,也就三、四十个平方左右,此时正是午后一点多不到两点的样子,是一天当中最悠闲的时光,再加上刚好到了交接班的时间,因此,店内能喘气儿的就他一个。
按常理说,韩文韬就是店里的一个伙计,入行不足半年的时间,火候也还浅得很,断然没有把他一个人丢在店里的道理。怎奈,陪他一起坐堂的老王叔前晚也不知吃错了什么东西,突然间闹起了肚子来,拉了一天的稀也不见半点消停,不过这反倒成全了韩文韬,因为就在早间,他独自收上来了一份手稿,据说,还是清初一代大家——蒲松龄老爷子《聊斋志异》的手稿。
只可惜这份手稿保存的不是很好,不仅外观看起来十分的破旧,里面也残缺的不像样子,不足三十页的纸张,稍微翻动就是一股扑鼻的霉味,并且随时都有散架的可能。
线装古本。八成假不了,韩文韬当时十分笃定。要说他本来也不是冲动之人,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非但没有火眼金睛,道行也还不够,只是也不知当时怎么的就鬼使神差热血冲头,鼓起如簧不烂之舌一顿狂喷,口干舌燥的不仅把活当讲成了死当,价钱也给砍下来了十倍不止,十万的手稿硬是被他讲到八千死当,想起那老货当时的嘴脸,韩文韬此刻都还觉得十分的开心。
“我说你小子一个人在那傻了吧唧的乐什么哪?老王今天还没过来吗?”
“哦,没事。肖叔啊,今个怎么来这么早?”见到进来人,韩文韬赶忙把手机装进了裤兜里。
肖叔是典当行的经理,四十出头的年纪,一副成功人士打扮,藏青色的西装革履小领带,皮鞋擦的锃光瓦亮,一米七多的身高,身材可以说是孔武有力,因此,看起来反倒比实际年龄要小上很多,就是长了一张大众脸。他本名叫肖凤文,看起来比较和蔼可亲,实际上这家伙做起事来却极有原则,在淮海市的古玩界也颇为有名。眼亮,脸黑,得罪的人不少,但朋友却更多!用行话将就叫吃得开。
韩文韬自己也是大众脸,只不过他宁死不认。眼瞅着毕业就快三年了,至今为止一事无成,是以,在身形相仿的肖凤文面前,他也就只能找找自己相对年轻的优越感。再者说了,人家好歹也算成功人士嘛!
“肖叔,上午我收了份手稿,麻烦您老帮着给掌掌眼呗。”
“哦?我说你小子没事怎么一个人傻乐呢,感情是收到好家伙了?快拿过来给我看看。”肖凤文迫不及待。
“好嘞。”韩文韬在心里忐忑一中午,此刻眼瞅就要见真章了,反倒是生出了一丝紧张感来。
玩收藏的爱好者们,就免不了对捡漏情有独钟,虽然因此被打瞎狗眼的比比皆是,但前仆后继者依然多如过江之鲫。韩文韬也承认,当时他也是满脑子捡漏的想法,典当行这大半年混下来,这类捡漏的典故他也是听过不少,和网络小说中杜撰出来的桥段不一样,这些典故大多都是些发生在身边的,生活中有名有姓的,言辞确凿的。就好比侥幸心理谁都有是一个道理的。
哆哆嗦嗦的将残破手稿递给肖凤文,后者接过去用手轻轻摩挲了一下纸张,轻咦了一声,道:“看样子的确是有些年头了。”
“肖叔果然好眼力。”韩文韬不着边际的小小拍了一记马屁。
“你小子少和我扯这些没用的。”肖凤文笑骂一句,从手旁的小柜子里拿出放大镜来,这可不是托不托大的事儿,就是猴哥儿来了,也得借用家把什儿。韩文韬更是自始至终垂手站在一边,连大气都不敢出上一口。
“《聊斋志异》?”
肖凤文随手翻动稀烂的纸张,韩文韬从旁看的直揪心,生怕他一不小心就把手稿给扯烂了,别看这份破手稿是刚才八千收上来的,备不住倒手出去的时候就是十好几万,古玩行当里的弯弯绕多着呢。因此,韩文韬跟着紧张也实属正常行为。
他今年才二十五岁,热血还没有消退,虽然在典当行的这半年中,混的始终半死不活凄惨无比,但进取心,韩文韬还是有的,如果这份手稿是真迹的话,到时候,扬眉吐气,‘钱’途无限那是绝对少不他了的。
韩文韬站在那里YY着他的春秋大梦,而那面肖凤文也只是翻了两页就收起了手中放大镜,眉头也紧跟着皱了起来。
“多钱当上来的?”
坏了!韩文韬心里面咯噔一下,跟肖凤文比起来,人家自然是火眼金睛,他那一双24K硬化氪金狗目充其量也只能做到察言观色而已。肖凤文的表情说明了一切,这玩应儿八成真不了。
但韩文韬始终还抱着一丝侥幸,因此他并没有急着答话,而是反问道:“怎么了?肖叔,难道是这份手稿有问题不成?”
“恩,如果我没有魔怔的话,清朝那会应该还没普及简体字吧。”肖凤文不急不缓的甩了个冷幽默。可韩文韬却觉得着一点都不觉得好笑。他甚至都开始流汗了。最后一丝希望被轻易扼杀,他欲哭无泪。
肖凤文看到他紧张的样子也是一愣,好言安慰道:“哈哈……文韬啊,别太往心里去,做咱们这行的,就我所知,还真就没有见过谁不打眼过,就权当交学费好了。”
交学费吗?韩文韬此时事有苦自知,但他也还知道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唯有叹道:“可八……八千的学费也未免太贵了点吧。”
“哦?等等……你刚才说多少?”肖凤文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八千!”韩文韬垂头丧气。觉得自己肯定是被猪油给蒙了心。
“胆子不小啊,可是谁给你这么大权力?”肖凤文的一张脸果然变的比脱裤子都快,韩文韬只是典当行里的伙计,按规矩来讲,每件当品的当资上限只有只有三千块而已。哪怕对方是死当!
韩文韬不仅逾越了,而且还不止一星半点,那可是足足有五千大洋啊,这或许对别人来说不多,甚至对面前的肖凤文经理来说都不值得一晒。但他毕竟现在一月工资也就两千多出点头而已,省吃俭用忙乎半年下来也就存了这么些,今遭可谓是捡漏不成反被套,那种感觉就像老家回龙山上中的傻狍子,不仅脑残,而且还特么残的彻头彻尾。
这可是原则性的问题,相较起来,打不打眼的反倒不值一提了。
“文韬啊,不是我说你,哎……”肖凤文唉声叹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韩文韬唯有心底苦笑并期待后文。做了就是做了,这点担当他还是有的,不是不想做辩解,是实在无法辩解。
“这半年来你肖叔长肖叔短的叫着,我也不好再为难你,不过咱们人情终归人情,肖叔也知道你挺不容易,这样吧。钱不钱的就这么算了,不过咱这庙太小,你下去先去把东西收拾收拾吧……”
滚蛋喽!话里话外含义不言而喻。韩文韬不傻,肖凤文先前唠唠叨叨半天,只有这最后一句才说到点子上。他也知道接下来多说无益,苦笑一声后也就所幸干脆不再多言。
也没什么可收拾的,换下工作服,交了柜台钥匙就好。只是在临出门时肖凤文又把他给叫住,递过那份赝品的烂手稿,道:“拿着留个念想吧,如果你以后还想在咱们这行做下去的话。”
这不知道算不算仁至义尽,又或许这才是现实。那些传说中喜欢提携后进的老前辈们各顶个的都是些好汉,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又或者说只存在于小说之中。反正韩文韬是从来没遇到过。他和肖凤文一不沾亲,二不带故,八千块钱人家能在呲牙间一笔带过,已经算是对他格外开恩。他也委实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再抱怨什么。把那份烂手稿再手中掂了掂,出门后看了看道旁的垃圾桶。韩文韬终于还是没有舍得给丢掉。
再怎么说这也是八千大元啊,回去哥就把你当祖宗一样给供起来。苦笑着打定主意,他脚下便不再停留。
西王府街算得上是淮海市的古玩一条街,只不过和往日的喧闹相比,此时此刻,却显得疏落了许多,这不是说今天天不好,恰恰相反。而是因为今儿个天太好。
七月的日头洒下一片毒辣辣,甚至一丝风也没有,街道两旁的垂柳半耷拉着,死气沉沉,画一样的安静,就连往日那嘹亮而高亢无比的蝉鸣都变成了有气无力的呻吟。因此,还没走出西王府大街,韩文韬就出了一脑门子的汗。尽管他现在心里还是拔凉一片。
工作丢了,这诺大的淮海市,自己该何去何从呢?
在这专科遍地走,本科多入狗的当今,大学还没念完就被迫辍学的韩文韬时不时的有点迷茫。韩文韬是农村的娃,大山中走出来的他当时也算怀揣梦想、踌躇满志。可现实这东西往往就这么喜欢玩人。
大三那年,父亲被磨盘碾没了双手,母亲不堪重负,也相继病倒了,而唯一的妹子,却在那时候接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红灿灿的通知书是那么的烫手,以至于好几次都差点被她给塞进了炉灶。
懂事的妹子根本就不敢在那时说出来。如果不是韩文韬发现她在背地里哭咽抹泪儿,举止异常。备不住还真就被糊弄了过去。
辍学,打工!刨根究底之后,他毅然决定并肩负起这个责无旁贷的使命。
只是——这带把的爷们不好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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