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二手夏利的副驾上,安全带勒得有点胸闷,但明溪心里还是蛮激动的。她之前几乎没有坐过私家车,高中三年在家和县城之间的崎岖山路间往返都是搭乘小中巴,最多就是周末回四姨家时打打出租车。所以那天这辆白色的小车出现在家门口时,明溪是激动的,她并不知道,这种车在城市里是多么卑微普通,小小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马上要到省城上大学了,虽然只是一般的二本学校,但在这个小镇上,已经算是了不起的了。爷爷奶奶叔叔婶婶们往她手里塞钱时都激动地对她说“我们家终于出了一个大学生”;走在小街上,热情好奇的人们也都友好地询问她,“什么时候开学”,所以明溪知道,她是家族的骄傲,也是弟弟妹妹们的榜样,一整个假期,她的小胸脯都是挺得高高的
司机方扬伯伯不愧是老司机,六七个小时的路程,小车行驶得又稳又平,以前一上车就必须要吃晕车药的明溪并未感到不舒适。终于在太阳快要收起余晖的时候,省城到了。驶过收费站,下了环城高速,在主城区里穿梭,看着熙熙攘攘的车辆和人群,明溪对这座城市的第一印象就是不干净,到处灰蒙蒙的,路边的楼房这里在拆,那里在建。过马路的行人似乎都不怎么遵守交通规则,总是在红灯的时候跟汽车抢道,惹得汽车狂按喇叭。每一个人都绷紧了脸,极其严肃地匆匆赶着路,没有人注意到车窗里通红小脸上的那双好奇眼睛。
终于到了小姨的住处,方扬伯伯帮忙把行李什么的搬下来,客套地叮嘱几句,就急匆匆走了。
开着车在回家的路上,方扬表情严肃注视远方,回家是个借口,他是不敢看明溪的眼睛。一路上,明溪似乎有点拘束,他尝试跟她多说话,以消除她的紧张,可当她每一次扭头看着他回话时,他却总是要躲闪明溪认真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他害怕她的注视。那个家除了两个女儿,其余的对于他来说可有可无,妻子杏子知道淑清的存在,但不敢说半句不是。也难怪,当初他被迫与杏子订婚后,一次杏子撞到他跟另一个女人去电影院,大气不敢出,看到他,慌慌张张赶紧逃躲,好像做错事情的人是她。有一次他跟朋友合资建厂房,那段时间真是辛苦,淑清跟着他吃住在工地。后来做饭的阿姨家里儿媳妇生孩子回老家,他叫杏子到工地帮忙煮饭,杏子见到淑清总是低眉顺眼,甚至帮忙洗他和淑清的床单被套,不知情的工人都以为淑清是老板娘,而正牌老板娘则在一边默默帮他们洗衣做饭,专注自己的事情,好像一切都与她无关。如果杏子跟他吵,跟他闹,他早就跟她离婚娶淑清了,可偏偏她就是不吵不闹,总是小心伺候他,他一回到家赶紧递上拖鞋,端上早已准备好的饭菜,给他放洗澡水。所以他对她虽然没有感情,不忍心跟她提离婚两个字。他知道自己不是负责任的男人,淑清跟了他这么多年,跟着他走南闯北,吃了不少苦头,没有一个名分,他甚至一直没有给她买套房子。
这次淑清提出让他跟她回老家接她外甥女到大学报到,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本想开辆好些的车,给淑清在老家挣足面子,但是淑清说还是低调点好,所以跟一个小包工头借了这辆二手夏利。老家的人除了淑清的姐姐淑媛,都不知道他有老婆孩子,所以他也得到了姑爷的礼待。
晚上跟妈妈淑媛和小姨淑清三个人一起躺在大床上,妈妈和小姨聊着,明溪只能在黑暗中眨着眼睛听她们在讲,或许她们觉得她十八岁,不算小孩子了,所以很多事情也没有回避她。小姨没有离婚之前受到的虐待,跟这个男人在一起之后的各种美好和心酸,让妈妈长吁短叹。明溪才知道,原来方扬伯伯的正牌老婆和女儿在等着他,而小姨,不过是他的……算女朋友吧,明溪还是不能把自己的亲人跟“小三”这个字眼联系起来,但事实就是事实。
明溪很想不通,男人真的很不好吗?或许吧,爸爸一直不是对妈妈也不很好吗?在距她高考还有一个月的时候他俩曾经闹过离婚,家里的奶奶叔婶每一个人都对她说,以后大学毕业有出息了对你妈妈好点,你妈妈真不容易。她对爸爸的感情真的很矛盾,爱他,对,她爱他。小时候,他晚上带她沿着泥墙脚捉蛐蛐,放在笼子里养,用辣椒喂它;把她架在脖子上看大戏,她毫不留情地在他肩膀上放了一个大臭屁;他在大太阳下给她洗澡,她晶莹剔透的身体在阳光下闪着光洁的柔光,他用他满是胡渣的大嘴亲她的小脸;她知道每天晚上他都要去她房间里看她有没有踢被子;他教她写毛笔字、画画、剪纸、给她修改作文。可是她也恨他,她半夜牙疼哭,被他一个大耳光打醒;他不许她穿裙子和小皮鞋,把她当成男孩子打扮,让她在花枝招展的女同学面前自卑,虽然她有各种书刊;她摔跤,他给她擦药时不许她哭;最主要的是,他对妈妈不好,在外面有女人……想着想着,明溪迷迷糊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