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唐锋才渐渐弄明白,土兵其实还算不上是真正意义的大唐卫士。
卫士,是唐人对军人的统一称呼,不管是上朝的将军还是普通的小卒,都可以称作卫士。也有俚语戏称“二竿子”,或是“竿子”。
土兵,既不是大唐传统的府兵(义务兵),也不是正式受聘于国家的官健(雇用兵),而是介于半义务与半雇用之间的“异类”,是山高皇帝远的穷乡僻壤与边疆小镇的独有特产。官府在村庄住户当中选取一些丁壮充当土兵,让他们自行维持治安、防御匪盗。他们没有俸禄粮饷,但有不错的福利!
按大唐律法,凡十六岁以上的男子每年都要向国家纳取钱粮二税,二十岁以上的每年还有十五天的劳役要服。官府给予土兵的福利,就是免劳役免纳税,遇上衙门的人心情好,逢年过节还能给土兵赏赐一些粮油酒肉或是寒衣被褥。这对穷乡僻壤的劳苦百姓来说,已是莫大的恩赐了。
因此,在白云里这个只有七八十户人家、常住人口不足五百的小地方,土兵,还就是“有头有脸”的人了。除了里长与耆长,就数他们有身份有特权,或许还挺有钱。
唐锋不知道在这些,知道了也不会在乎,他只是想暂时找个事情做做,不让自己光吃闲饭。但是,别的村民看到他一个新来的外人凭借耆长顾青山的关系,马上就当了土兵,难免就会有些羡慕嫉妒恨。与他同伍的土兵对他有所排斥与怀疑,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当天领过了装备与军籍之后,邢云就召来所有的土兵,算是把新袍泽唐锋介绍他们认识。
整个白云里,包括邢云在内一共就只有二十七个土兵,唐锋是第二十八个。这些土兵们一来,就各自心照不宣的看着唐锋笑。那些目光当中,有和善与友好,也有不屑和排斥。
唐锋倒是挺淡然,这种事情他不是没有经历过。两三年的军旅生涯,他从新兵连开始接连换了好几个班排连队,每到一个新地方在融入集体之前,大多就是这样的待遇。
人情世故大多如此,一个圈子里进来了新人总是难免被排斥、被欺负,这在军队里表现得尤其明显。因为军人更加刚烈耿直、更加争强好胜。
邢云穿上了军装,与上午唐锋所见时判若两人。当时唐锋见到的,是一个健硕干练的武僧,现在,他真成了一个军官。
土兵们身上穿的都是清一色的、简陋又廉价的土黄色布背甲,还没有佩刀与头盔。邢云则是穿着一身擦得光亮的精铁锁子甲,还有红缨兜鍪与横刀披挂。唐锋看着他,是怎么看怎么英武潇洒,远比电视里见过的那种古代武将都要威武有范儿。
“虽然我更怀念贝雷帽与迷彩服,但什么时候弄一套这样的铠甲来穿穿也不错。就是不知道要多少钱,能不能买到?”唐锋羡慕的看着邢云,心里就在琢磨。
土兵们陆续赶来在集结列队,邢云表情严肃的叉腿按刀而立,唐锋就站在他身边。
“想要么?”邢云突然冷不丁的说了一句。
唐锋侧目看了邢云一眼,他的肩甲能清晰的映出人影,笑着点了点头。
“等你成为将官,就有了。”邢云淡淡的道,然后转过了头去。
将官,就是大唐正式的有品衔的武官,至少是队正以上。两次从军身经百战最后伤残的顾青山,到退役也没混到个队正。
邢云的话够拽,明显有着炫耀与挑衅的味道。而且他故意说得比较大声了一些,让在场的其他土兵都听到了。
于是,这些土兵们十分配合他们的头儿,发出了一片不屑的讥笑声。
唐锋淡然的笑了一笑,笑而不语,站得笔直。
邢云,越来越能勾起唐锋对军队的记忆。类似的这种挑衅与刺激,唐锋一点也不陌生。从参军的第一天开始,他就不断的遇到这种事情。最让他记忆犹新的,就是新兵连的老班长。从第一天开始,他就每天都在挑衅、欺负、刺激唐锋,然后唐锋就跟他较劲。不管是五公里越野还是博击与射击,包括内务整理与野战演习,哪怕是唱军歌、喊番号,唐锋都力争做到最好,因为他不想被臭屁嚣张的老班长瞧不起,最好是能超过他、战胜他、让他闭嘴!
就在这种刺激与较劲当中,唐锋不知不觉的就成了新兵连最出色的兵。被老班长磨练出的强健体魄与争强好胜、绝不认输的韧劲,从此贯穿了他的军旅生涯,伴随他成为下放连队的尖子兵、入选特种大队、成为刀锋特勤小组的第一突击手,并斩获数枚军功章。
直到唐锋自己当了班长,他才知道,新兵连的老班长有多可爱,对他的人生产生了多大的正能量。可惜,那时候老班长已经退伍转业了。当时因为身在保密单位不可私自外出,因此唐锋没能亲自去送他一送,这成了他心中最大的遗憾。
邢云给唐锋的感觉,就像老班长。
“集结!”邢云一嗓子下去,势如奔雷。
刚刚还有些懒洋洋的土兵们马上整肃起来,个个一脸庄重与敬畏的看着他们的兵头儿。
“今日,有新袍泽加入。”邢云一指他身边的唐锋,“唐锋,二十岁,兰州人仕!”
唐锋上前一步抱拳,“见过诸位袍泽弟兄,叫我小刀就行!”
这些土兵们也抱拳回礼。
“老麻!”邢云喝了一声,第一排排头的汉子走了出来,抱拳应诺,“在!”
“唐锋归入甲火。你是他的火长,把人领走!”邢云说道。
唐锋转头看了看他的那个叫“老麻”的火长,也就是他的“新班长”,是个四十出头的汉子,满头乱发虬髯板结,个头不高不矮长得挺粗壮,脸上还真有不少的麻子,一副三角眼睛让他的面相突显凶厉。
邢云下了令老麻却没有马上应诺,而是上下打量着唐锋面露难色,迟疑的道:“邢头儿,甲火已经满员。”
“你不识数么?你们只有九个人,还差一个才算满员。”邢云冷冷的看着老麻,言语当中已然有了几分不快。
“已经算多了,丙火还只有八个呢……”老麻小声的嘟嚷。
唐锋站的地方离老麻挺近,他的话傻子也听得出来,明显就是不想要唐锋。但唐锋没有生气,反而面带微笑的看着他。
老麻的推托并没有让邢云生气,他停顿了片刻,说道:“唐锋你自己选,甲乙丙三火,你去哪火?”
“甲火。”唐锋答道。
老麻表情一滞,毫不掩饰的表露出反感的情绪。
邢云却是笑了,“为什么?”
“军令如山,令行禁止!”唐锋大声答道。
老麻一听到这话,当即咬着牙低声的骂了一句,“屁话连篇、小题大做!”
邢云显然是听到了,眉头一拧喝道:“老麻,你是在等我再把军令重复一遍吗?”
“末下不敢!!”老麻急忙站得笔直抱拳,然后一脸怒意的对唐锋一指,“唐锋,还不入列?!”
“是!”唐锋便站在了第一排的最末尾,笔直。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老麻现在肯定恨死唐锋了。以后不给他小鞋穿才怪!
邢云左右瞟了他们一眼,阴阳怪气的哼道:“依我看,这新来的小兵竿子比当了半辈子兵的老家伙,更适合当火长。至少他知道,什么叫军令如山!”
“末下知错!”老麻的脸当场就气得发紫了,眼睛里像要喷火一样。但是谁都能看出来,他的怒火肯定不是冲着邢云去的。
大家都在心里琢磨着,唐锋这个新竿子,这下有苦吃了。邢头儿的用意很明显嘛,就是让资格最老、脾气最坏的老麻火长,狠狠的修理这个新来的。
唐锋不动如松的站在队伍里,依旧面带微笑的看着邢云;邢云如同奸计得逞的狐狸,也笑眯眯的看着他。
“按例,各火分自操练及勤务——散伍!”邢云扔下这句,就大摇大摆的走了。
老麻憋了一肚子的火气,终于等到了邢云走人。当即,他就大声的咆哮道——“甲火,垛场!”
他手下的土兵们一愣。等老麻转身后唐锋就听到有人小声的嘟嚷,“今天不是轮到乙火操练、丙组出勤,咱们火应变待命么,怎么又改练箭了?”
唐锋一听顿时笑了,心说老麻这个脾气火爆的新班长,打算怎么公报私仇的修理我这个“新兵竿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