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喻梓陌同样是彻夜未眠。过去的伤痛还历历在目,然而那个他曾经一度珍重的人早已远去,散落天涯,不知所踪。一思及此,他的心便会不可抑制地疼痛。
林渊陪忘忧在郊外玩了几天,他们在那儿泡温泉,喝红酒,生活相当惬意。然后购买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又在周边游玩了一圈,才喜滋滋地回家。
过年的时候,含笑寄了一封信回来,邮戳的日期是过年前三天,还是寥寥数语,不外乎是一些祝福的话。没有寄信人地址,关于她的下落,依然无迹可寻,她的行事如此谨慎,行踪又如此诡秘,目的不外乎只有一个,不想被他们找到罢了。
她将含笑的事情一一讲予林渊听,林渊听后,怜惜含笑的固执之余,也劝说忘忧放宽心,他说,既然含笑这样煞费苦心地隐瞒,忘忧你也不要再苦苦找寻了,我知道你担心她,可是,你该明白,含笑想回来的时候,自然会回来的。
这样的道理她岂会不懂,然而真要做到不管不顾,又谈何容易。
她捏着薄薄的信纸,本想要拿去给母亲看看,然而所有的动作都在站起来的刹那颓然下来。难道是分开得久了,致使她忘记了过去种种么?她苦笑一下,算了吧,有些心结,她这个旁观者永远打不开,所有的努力不过是徒然,那么又何必在大过年里去做一些不该做的事使得所有人心里都难受。
自从在不经意间知道了一些事情以后,她跟母亲的对话也渐渐少了。母亲也曾问过她,忘忧,怎么出去工作以后反倒是沉默了许多了。她张张嘴,良久才吐出两个字,心累。其实所有的疲惫,都不是来自于工作,然而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拿到台面上去说的,她只好委屈自己,装作若无其事,装作一无所知。然而面对母亲,她发现彼此之间已有一种无话可说的悲哀,确切地说,是她不再想跟她交流了吧。
她们俩也曾无话不谈,也曾亲密无间,可是自从知道了某个让人难堪的真相以后,她已经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心态去跟母亲相处了。逢年过节回来,就似例行公事,已无过多的感情交流。她知道自己这样肯定会让母亲感到难过,可是这样子,已经是她可以做到的最大的宽容了。
那件事,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即便是面对含笑,她也不曾提起过。好吧,一直装着一无所知吧,如果想要保护所有人,唯一的办法是将秘密烂在肚子里。
舅舅来敲门,说该吃午饭了,她冷淡地应了一声,也并没有立即出去。她慢条斯理地放好含笑的信,又磨叽了一下,才起身走出去。
她走到卧室门口,故意忽略掉舅舅尴尬的神情,越过他走了出去。对这个在她家住了二十多年的男人,她估计自己永远无法对他持有好感。
母亲看见她出来,亲昵地冲她招手,笑呵呵地说:“忘忧,快过来,妈今天烧了很多好吃的菜,快来尝尝。”
她本想以沉默代替回答,然而当她看见母亲日渐沧桑的脸庞时,又于心不忍,最后不得不强颜欢笑地面对她的热情。
母亲跟普通的家庭妇女一样,都有唠唠叨叨的毛病,一顿饭下来,几乎都是她在说话。忘忧沉默着吃了几口,感觉胸口压抑,毫无胃口,只好放下筷子,轻声说:“妈,我饱了,你们慢慢吃。”
“这么快就吃饱了,看你也没吃几口啊,是不是妈烧的菜不合你胃口啊?”夏母也搁下筷子,紧张地问。
忘忧摇摇头,“不是,大概是过年时东西吃多了,腻了。妈,我过几天得上班了,待会儿就走。”
“怎么走得那么着急啊。”之前也没听她提起过。
“有很多事情需要提前回去准备,我先去收拾一下。”说完便起身离席。
她回到房间,还隐隐约约听见母亲跟舅舅在谈话,母亲问:“是不是忘忧工作不顺心啊,怎么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呢?”
“别想太多,忘忧她也长大了,会自己处理好的。”舅舅宽慰道。
“咳,我就是怕她受了委屈都憋在心里不愿说。”母亲叹了口气。
“忘忧从小到大最优秀了,什么问题她都能处理好。”这孩子一直都很能干,就是性格有点儿偏。
忘忧木然地站着,她真的什么问题都能处理好吗?如果真是这样,那她为何找不到含笑?她为什么无法使母亲多关心含笑一些?她为什么至今仍然无法坦然地面对他们?
她再坚强又如何,她再优秀又如何,放眼望去,她无法处理的问题如此之多,她一直逃避的问题又接踵而来,说穿了,她也不过是一个不得不坚强的人罢了。
她匆匆收拾好东西,跟母亲作了简单的道别,便离开了这个生长了二十多年的家。她想,如果含笑不在,这个家大概也没什么值得她去留恋的吧。
她的家其实离市中心不远,居于城市的边缘,这个城市经过新一轮的发展以后,这一片地区也被纳入了城市的范围,所以严格算来,她也算是一个城里人吧。
沿途的风景很美,眼可触及之处皆是白茫茫一片,纯净,广袤,却终究未能涤荡她充满烦恼的心灵。她站在这苍茫的大地之中,心底竟然萌生出一种遗世独立的孤独。
她掏出手机给林渊发信息。她喜欢给林渊发信息,因为林渊的每一个字都可以让她瞬间雀跃,让她幸福满溢。
她说,林渊,我此刻正站在漫天的雪地里,被无尽的孤独所包围,若是你在,我是否可以瞬间摒弃所有的忧伤?
她紧握住手机,艰难地在雪地里行走,少顷,林渊的信息发了过来,他说,忘忧,在这广袤的天地之间,我的思念如影随形,只要你一句话,我立即抛下所有,不顾一切奔赴于你。
她微笑着闭上双眼,两行清泪潸然而下。在她最落寞的时候,她有最坚强的后盾可以依靠,而离乡背井的含笑,是否也已找到了可以让她放心偎依的港湾?
她颤抖着双手打出一行字:我终于明白,毕竟相思,不似相逢好。
林渊电话打了进来,他语气焦急地问:“忘忧,告诉我你在哪儿,我去接你。”
她急速地回答:“林渊,别,这一段路,让我自己走,我不要让你看见一个悲伤的夏忘忧,你等我,让我奔赴你。”
林渊沉默一下,才缓缓说:“那好,忘忧,照顾好自己,别让我担心。”
“嗯,林渊,我爱你。”情归深处,将爱说出口原来如此轻易。
“我也爱你。”除了她,他什么都可以不要。
她把手机放进兜里,每一步都显得步履维艰,然而迈出的每一步又都显得毫不犹豫。她心底只有一个信念,只要前方等着她的人是林渊,哪怕千山万水,她也一一度过。
她回到市区的时候,天已黑透。这极寒的天,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体能,她洗去一身的寒意,倒头便睡,竟然忘了要跟林渊报一声平安。
第二天醒来,雪停了,阳光温润地洒在大地上,暖暖的,金灿灿的,让她的心在瞬间也跟着放了晴。她这才想起自己昨晚竟然忘了联系林渊。快速地拿起手机,却意外发现手机里安静地躺着一条信息,她打开来看,笑容慢慢爬上她的脸庞,一副安逸而满足的模样。
林渊的信息是这样写的:傻丫头,安全抵达了吗?我料想你肯定累了,也就不打电话去打扰你了,你好好休息,咱们明儿见,想你,好梦。
她微笑着将信息发过去:林渊,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咱们今晚一起吃饭好吗?
林渊回道:好啊,想在哪儿吃呢?
忘忧说:就在你舅舅的餐馆吃吧,你不用来接我,他毕竟顺路,也省去一些麻烦,晚上七点,不见不散。
发完信息,她又拿出笔记本,将他们俩的对话一字一句地抄下来。这一段爱的旅途,她希望可以保留住所有爱的见证。她要保留着这一份浓情蜜意,等到垂垂老矣,再拿出来看,那时的感触想必会跟现在大不一样吧。
抄完了信息,她又发信息去给喻梓陌,喻梓陌在家里被他妈折腾了十来天,一听说今晚终于可以解脱,自然欣然前往。
安排好一切,她便拿出文件来看,好一段时间不用脑子,感觉大脑都不灵光了,又或是因为她心有杂念,所有做起事来总显得事倍功半。
这年假放完以后,一直蠢蠢欲动的沈韶堔应该就会有所行动了,她必须想好应对的对策,才不至于处于被动挨打的位置。还有手中的大项目,如果不跟紧一点儿,恐怕就得让人有机可乘了。
她每次思考对策的时候,总会忍不住想,如果换做是睿智的喻国勋,他又会如何去做?喻国勋的大巧若拙,是最值得她去学习的。因为往往只有聪明绝顶却虚怀若谷、泰山崩前却脸不改色以及才华满腹却不露锋芒的人,才能稳操胜券。
她虽然资历尚浅,但还是明白,沈韶堔多少还是顾忌她的,不然也不会煞费苦心想要铲除她。她现在唯一要思考的是,该如何拔掉这一根刺儿,却不至于牵一发而动全身。
沈韶堔持有喻氏百分之五的股份,是喻氏的大股东,真要铲除他,只怕得费点儿劲,而且还得掌握他弱点才行。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沈韶堔是喻氏出生入死打天下的老臣子,要将他连根拔掉,只怕多少会动摇军心。
现在在对方还没有动静之前,他们除了静观其变,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具体要如何操作,还是回到公司跟喻氏父子从长计议后再作决定吧。
她处理完上班要用的文件,又去了一趟银行。喻氏向来优待员工,年终奖很是丰厚,加上她是喻氏的高层,自然得到的更多。她将钱分为四部分,一部分划到母亲的账户上,一部分划到一个重要的账户上,还有另一部分,则划到含笑的账户上,剩下的,便是她自己的生活费。
忙完一切,才觉得饥肠咕噜,抬腕看表,原来已经中午十二点多了。她找了个面馆随便吃了点东西,又在附近闲逛了一圈,才回到家去。等她沐浴更衣出来,刚好门铃大作,原来是喻梓陌提前到了。
十几天不见,他还是改不了跟忘忧一见面就掐的习惯。他像小狗一样用力嗅了嗅,戏谑说:“喷那么香,想招蜂引蝶啊?还是,想引诱我?”
她冲他翻白眼,不屑地说:“你?在我眼里,你充其量也就一黑飞蛾。”
喻梓陌也不计较她的恶言恶语,随意地在沙发上坐下,把车钥匙随便往茶几上一扔,舒服地闭上了眼,一副欲仙欲死的模样。
“怎么歇了一段时间,反而更落魄了呢?怎么,你那什么莉莉还是露丝的,没伺候好你?”她的语气里饱含着幸灾乐祸。
“别提了,我休息十来天,天天被我妈逼着去相亲,我现在看到女人就感到头皮发麻,心生恐惧。”他摆出一副惊恐的模样。这些天来,全城的名媛他都看了个遍,一想到那些满身小姐习气的女人,他又是一副敬谢不敏的样子。
“喻梓陌,你这话说得可有点儿没技术含量了啊,敢情在你眼里,我就不算一女的?”她出声抗议。
“夏忘忧,你刚强得让我都自惭形秽了,你自问你哪儿像个女的了?”他无限鄙夷地看着她。
夏忘忧点点头,了然地说:“我明白,这是赤裸裸的嫉妒。”
他脖子一伸,眉毛一挑,凑过去道:“你可以再不要脸一些的。”
“你这么早过来,该不会是避难来的吧?”她将茶具抱过来。
“哎,下一次我妈再逼婚的时候,不如你来演我女朋友吧?”他突发奇想。然后又看了看桌子上的那套茶具,看来这茶还是等不及见林渊,他们俩就先喝了。
忘忧笑吟吟地看着他,答得爽快:“可以啊。就是不知,喻总可以付我多少出场费来着。”
“夏忘忧你个钱串子,你就不能友情演出一下吗?”他为之气愤。
忘忧边泡茶边无所谓地说:“也不是说不可以,你知道的,没有酬劳的话,我怕我演得不那么卖力,怕你妈不相信。”
他伸出食指勾起她的下巴,恨恨地说:“忘忧你知道吗,你这张漂亮的小嘴,一说钱的时候,就显得特别俗气。”
她拍开他的手,理所当然地答道:“钱本来就是俗气的东西,我也不过就是一俗人,我总不能为了脱俗就不食人间烟火吧?”她将泡好的茶递给他,正色道:“说正事,你想好怎么对付沈韶堔了吗?”
他悠悠喝着茶,无赖地说:“你同意假装我的女朋友,我就告诉你。”
忘忧瞪他一眼,坐回沙发去,撇撇嘴说:“谁稀罕,反正沈韶堔某天发了狂要挖空喻氏,一无所有的人也不会是我。”
他作恍然大悟状,点着头说:“古语有云,最毒妇人心,好像真的有迹可循呢。”
“是啊,我替你泡的茶就下了耗子药,你怎么还喝得津津有味的呢?妇人心毒,男人不也犯贱吗?”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确实犯贱。不过话说回来,你男朋友难道不是男的吗?”
“拿你跟他比?拜托你别自抬身价成吗?简直就是天壤之别。”她嗤之以鼻。
“是天壤之别,还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不得而知。”
她看一下时间,然后站起来说:“不跟你瞎掰,我去换件衣服,你也准备一下。”
“我要准备些什么?”他挑挑眉,笑得邪里邪气的。
“多喝茶,洗干净你的狗嘴,别待会儿尽说些不该说的话。”
“夏忘忧,就冲你这副嘴脸,我瞎了眼都不会看上你。”
“彼此彼此。”
忘忧换了衣服出来,喻梓陌看见她一身清新的装扮,不禁吹了声口哨,嘴里啧啧有声说:“夏忘忧,我不得不说,你泼辣归泼辣,品味倒是一流。”
她虽然性格硬朗,然而穿着却一点儿也不男性化。如果不熟悉忘忧的为人,就她这副标致的模样,肯定可以骗到无数男人。
“光看你的样子,我也不知道你原来是人模狗样。”她以牙还牙。
“美倒是美,可一开口的时候,”他摇摇头,站起来唉声叹气说:“太幻灭了。”
她在后面踹他一脚,“就你话多。”
两人边说边打闹着出了门,场面十分欢乐。忘忧想,如果她老了,她就拖家带口去喻梓陌家蹭饭,让喻梓陌见到她就烦,他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朋友,她就要这样跟他纠缠一辈子,不离不弃。
忘忧坐在他的车子上,娓娓说着她跟林渊的故事,说他们的相识,相恋,相知,还有惺惺相惜。她的语气很平淡,也没有什么华丽的辞藻,然而那种恬淡的幸福依旧使人无限神往。喻梓陌熟练地打着方向盘,仔细地将她的话一一听了去。
正当她说到她跟林渊自驾游的快乐时光的时候,前面一声巨响,他们一惊,纷纷向前看去,原来是三辆跑车一起飙车,超速行驶,撞上了一辆正在行驶的小轿车,才发生了追尾事故。由于冲击力太大,前面的那一辆车子都侧翻了,车身严重变形,已经由原本的三厢车变成了两厢车了。忘忧纳闷,这段路较为偏僻,本来车就不多,怎么还让他们遇上了车祸呢?看着那些被损坏得十分严重的豪华轿车,她又嘟嚷着说这些二世祖尽是些人间祸害。
喻梓陌停下车子,她探出头去看,瞳孔瞬间因受到惊吓而放大,熟悉的车子,熟悉的颜色,她立即推开车门跑了出去。喻梓陌不知所以然,看见她紧张兮兮的模样,也跟着下了车。
忘忧跑到侧边去看,只是一眼,便犹如从天堂直接坠落到地狱,瞬间被绝望汹涌地包围。谅是车子严重变了形,她还是看见了那熟悉的号码牌。
忘忧不顾一切地奔向车祸现场,喻梓陌心中一惊,慌忙拉住她,疾声问道:“忘忧你要干嘛?”
忘忧颤抖着双唇回望他,结结巴巴地说:“那是……是……林渊……”
“什么?”喻梓陌看向那几辆均是严重变了形的车子,那是林渊?他下一刻便立即明白了忘忧的话。
忘忧不断地挣扎着,可是喻梓陌不能放,他反而强拽着将她带到了相对安全的地方,因为他看见,小轿车油箱里的汽油流了出来,这样的情况随时有爆炸的可能。他正要跟忘忧解释,“嘭”的一声巨响阻止了他的话语,这一声响比刚才更甚,然后,熊熊烈火瞬间燃烧了起来。
忘忧微张着嘴,眼睁睁地看着这猝不及防的一幕,两颗豆大的眼泪仓促地滑落,时间仿佛在这一刹那定格,她的双眼空洞,脑袋里一片空白。原本喧闹的四周瞬间变得寂静无声,只有这越烧越旺的大火在她的眼前蔓延,热烈的火焰映在她的眼眸里,几乎灼痛了她的眼睛。